无论怎么回忆,总是想起热乎乎的太阳和你热乎乎的后背,扎手的光头和陡然升高的小路;凤凰单车后我秋千一样的双腿,以及那次粗心的意外。
夏天,池塘看起来是那样深,你却像是荷叶丛中站起的巨人。被抱起,那是一双有力的手,脚丫伸进冰凉的塘水,你说要勇敢些,可我还是哭了。
冬天,雪花盖住了我熟悉的花草和小树,和远处那些永远让我向往的彩色的、灰色的屋顶。关于赖床——我只记得扑克上的数字和精巧繁复的图样。还有奶奶专注的样子,生气的样子,欢笑的样子,落泪的样子。
春天,我喜欢看你抚育幼苗和禽雏,它们让你像母亲般仁慈;秋天你总是忙碌,忙着收割,忙着串门,忙着摸起麻将和象棋。秋天,是记忆里的秋天,是你门闩一样始终横着的嘴。匆匆忙忙,也是你难追的脚步。
而当你逐渐像孩子一般缓慢,我们的对话好像才刚刚开始,那一刻,是生命同时向你我抛下了柔软和残忍,并在冷风里再一次宣誓它优雅的平等。亲爱的爷爷,也许我们都注定要在接二连三的后知后觉中走过这个轻佻的地方。这个世界好像正在算不清的得失里寻找妥帖的活法。人们不愿接受生命的孤独,所以面具让每个地方都像是舞台。对于你来说是否也一样,是否算是潦草收场的闹剧?亦或当你凝视一处时亦看到了片刻的满足…
一些夜里我梦见老去的自己,她比我显得真实,令我莫名艳羡。就像现在的我和幼时的她,我们始终共享着同一个灵魂,它是如此完整,所以总让我的身子显得凌乱不堪。只要闭上眼,我仍然能闻到她鼻腔里的柴火气、擦伤的膝盖上隐隐的疼。那幼小的身体是我见过最自由的造物,我很高兴她曾属于我。
你从不诉说自己,所以相比你的名字,我更记得起这个略显亲昵的称呼——爷爷,它让我在某种卑鄙的妄想中规避死亡的冰冷,希望你能原谅我的软弱。照片里我再一次看到你交叉的十指,和门闩一样横着的嘴,便明白你已经开始了准备。我不知有一天自己的脸上是否也会升起如此肃穆的目光,而那样的注目又会触达何方。又或许,你是否会看见这些琐碎——如同记得你的灵魂那样。爷爷,当满意或悔恨的幻觉不再倚靠任何实在,结局里躁动的尘埃都会飘向何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