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
你来历不明,
你的童年、少女时光被忽略,
好像你一出生就是一个痴迷于家务活的老太太。
身高一米五,
踩着小脚团团转,
头发被老式法网绷得紧紧的。
你给瘫痪的爷爷每天翻身擦背十几年,
他是你的主人,
沉默寡言,
只想着赚钱-背着包袱在火车站过夜,
一早儿进了货赶回洛阳,
刚过中年就像一个断了脚的石像跌倒在床上,
皱着眉头,一言不发,委顿如家族的生意。
你俩是否感情亲密无从考证,
五岁的我只看到黑色寿衣里的老男人倒在床上,
崭新的鞋底针线的花纹如莲花,炫耀着你的手艺。
爷爷一死,你无所事事,
捏着一张火车票迷失北京,
我和哥哥这两只顽皮的石猴,
看着突然出现的你:
一个外省老太太,两眼闪光、操着古怪的口音,渴望干活,如同农民渴望镰刀。
每天天没亮就起床劳作。
你炸柿饼、
切萝卜丝蒸丸子,
你把面片切成花瓣油炸脆酥,
你蒸罐头,鸭子肉爆炸,飞满厨房,
每天给你我们喂食三次,洗涮干净,
你才咽一把安眠药片入睡。
我依赖你,
任凭你拉着我的手在菜市场乱走,
你在身边让我安心。
你洗脚,让我看你尖尖的古怪的小脚,你唱着豫剧择韭菜,
你是我的留声机,我的小儿书,
你是我的玩伴,无聊时可以折磨的奶奶娃娃,
我想把自己拴在你裤腰带上,
像一支小木船靠上码头,
再也不会无依无靠,独自漂荡,
不会顺着自己古怪的念头漂走。
我玩小木枪,拿着一张花纸傻乐,
半夜不敢下床,
尿在被窝里,被舅舅敲着竹板嘲笑…
-我害怕这个世界,害怕没有你,
我害怕邻居邪恶的小女孩躲在厕所里翻爸爸的箱子,
我害怕穿着古怪的绿褂子上学…
我害怕独自长大,在窗口看女人们走在街上,
我手里夹着香烟,道貌岸然,
其实心里早已向孤独屈服,
怯懦是我迷离的眼神。
等不及我娶妻生子,你决计离开,
终于无所牵挂。
没有午餐需要烹煮,
没有衣服需要在灯下修补,
没有爱需要在孤独中倾注…
石人归山,老尼回乡,
你小小的遗体缩在花丛中,
肃穆遥远如领袖遗像。
我冷酷如被雇佣的摄影师,
给葬礼上亲属的嚎哭拍照留念,
不知道明天在花园里,
没有你的手抚摸我失去奶奶的流泪的脸。
今晚我独自爬上坚硬的铁床,
灯火熄灭,晚餐已冷,
你的呼吸悠远,
也许又梦见蜷曲在马车中逃难汉中,
一九四四年,家谱在草丛里遗落,
战火在洛阳空寂的夜色里一明一灭,
如同此刻我的心悸,在异乡的孤寂。
血缘崩断,
家族离散,
你的叮嘱无人托付,
我已无人照看,
一年多不曾与人言语。
奶奶,奶奶,
你把我像小钥匙一样栓在裤带上,
你带走了我全部童年的马车,
把我画着金鱼的铁皮点心盒带上,
还要爸爸给我做的小木船,
你带我走,
穿过异乡你熟悉的街道,
你带我走,
在老家的旧铺子捎上一卷花布,
你带我走,
把我藏在你装满安眠药片的小瓶子里。
你带我走。
你的酣睡的呼吸显得那么脆弱,让我担心。
奶奶,
是我弄伤了小娟的眼睛,
是我偷了马力的转笔刀,
别告诉爸爸和老师。
半梦半醒间看着你睡的小床,
我也会安心睡去,忘了孤独,
忘了长大后必须在床上装睡,
忘了小孩的泪会悄悄把眼角弄湿。
每一天我们忙着各自的日子,
拨弄着心计的算盘,
渴望性,
渴望在家的温情里躲避虚无,
最终无法避免被孤独的弹雨射杀在心头。
奶奶,奶奶,
你躲在记忆生锈的锁孔里,
老街口你少女时盼望的卖针线的小贩再不会来,
邻家二嫂绣花的鞋样不再需要你的花线,
铺子里的老算盘珠洒落一地。
没有你,我只会仓促而死,
我也无所谓向她道别。
2015.9.6-2017.4.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