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三月三,风筝飞满天”,一提到三月三,耳边就回响起这动听的旋律来,但是关于三月三,我们又了解多少呢?在大多数人的印象中,三月三只是少数民族的节日,是日本的女儿节,其实三月三是我们汉族人的节日哦,今天,我们就从古诗里寻觅三月三踪迹吧。
在古代,三月三也就是上巳节,曾与春节、中秋节齐名,是我国古代最重要的传统节日之一。它大约起源于春秋,兴起于魏晋,繁荣于唐朝,至宋代以后逐渐衰落。早在汉代就已经把上巳定为正式节日,在农历三月的第一个巳日,因在三月上旬的巳日,故称“上巳”,也称“三巳”、“元巳”、“除巳”、“上除”等。但农历三月上巳每年都不固定,魏晋后将上巳节固定为农历三月初三。三月初三多逢巳日,但未必是巳日,所以俗称“三月三”(也称重三或三月节),“三月三日为上巳日,此是魏晋以后相沿,汉犹有巳,不以三日也,事见宋书”。
上巳节最初由周朝的祓禊祭日,逐步转变,并经历代文人诗词歌赋的熏染,成为一个在中国文化史上有着特殊地位、有着浓郁人文气息的游宴节日。尽管上巳节不像春节、中秋、端午、重阳、元宵等一直传承至今的节日那样为人们所熟悉,关于上巳的节俗诗也不像这些节日那样唾手可得,但也留存不少。据不完全统计,仅在《全唐诗》中一共有63首描写上巳节的诗歌,足以让我们看到那曾经姹紫嫣红的上巳春色。
一、上巳的缘起
《周礼·春官·女巫》有“女巫掌岁时祓除衅浴”的记载,郑玄注:“岁时祓除,如今三月上巳如水上之类,衅浴谓以香薰草药沐浴”。《太平御览》中说:“溱与洧,三月桃花水下之时,众士女执兰拂除。郑国之俗,三月上巳之日,此两水上招魂,拂除不祥也。”说明上巳节是由女巫主持,并且载入官方礼制,官民参与的重要“岁时”活动。《淮南子·天文训》认为,十二时辰中六吉六凶,“满所在之辰,平所在之巳”都属于凶的范畴。化凶为吉的破除之法就是祓禊。这些记载都说明远在上古时期,我们的祖先就非常重视三月时令,每逢此时,人们成群结队去水边祭祀,并用浸泡过药草的水沐浴,认为这样做可祓除疾病和不祥。古人称这种祭仪为“禊”或“祓禊”。祓,是祓除病气,除之使清洁;禊,是修洁净身。
到水边祭祀,与上古的水崇拜有关系,古人认为,水和火是至洁之物。上巳是崇水日,是亲水日,祓禊是上巳节俗活动的核心内容。上巳是香兰沐浴的祓禊之日,即春浴日,又称修禊日,也是春游踏青之日,即踏青日。上巳还被解释为求子。孙作云《关于上巳节二三事》认为,“上巳”的“巳”字即“子”字,“上巳”即“尚子”,上巳的最初意义是为了求子。他认为,上巳节与商族的高媒祭祀、以燕为图腾的原始信仰有关。其证据是,《史记·殷本纪》记载,商族始妣简逖吞鸟卵,因此怀孕生下契。行浴就是祓禊。简逖被奉为高媒神,祭祀她,在后代演变为上巳节的祓禊求子。上巳之时,青年男女可以在野外踏青嬉戏,互相表达爱慕之情,这是中国古代的情人节。上巳节最自由奇特的当属会男女,《周礼·地官》中说:“以仲春之月,令合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若无故而不用令者,罚之”。主要目的是借仲春阳气生发以男女之情演阴阳和合而产生新生命,从而使国家人丁兴旺,万物荣发,因此上巳节又是一个求偶节、求育节。秦代以后,上巳节中过于放纵的节俗逐渐遭到禁止。除南方一些少数民族风俗以外,只有迎春、踏青等少部分活动得以流传,而原有的求配偶、求生育的性爱色彩渐渐消弭。
汉代上巳被确定为全国性的节日,《后汉书·礼仪志》记载:“是月上巳,官民皆洁于东流之水,曰洗濯祓除,去宿垢病,为大洁”,这是有关上巳节最早的记载。汉代基本上承袭了先秦的迎春的习俗。除皇帝率百官举行“迎春仪”外,各郡县也有迎春之礼。如《后汉书·祭祀志下》载:“立春之日,皆青幡帻,迎春于东郭外。令一童男冒青巾,衣青衣,先在东郭外野中。迎春至者,自野中出,则迎者拜之而还,弗祭。”此外,在春和景明的季节里,帝王贵族们常借迎春之仪游览春色。汉武帝年间,“三月行幸河东,祠后土。令天下大酺五日”。后汉明帝、章帝等都常于春季出游。郡县官吏也常以劝农为“春行”。汉代还有春日采风习俗,据《汉书·食货志上》记载:“孟春之月,群居者将散,行人振木铎绚于路,以采诗献之大师,比其音律,以闻于天子。”可见,这种劝民农桑的迎春之仪,已远不止“礼拜”了,而是在演礼的基础上增加了许多赏心悦目的余兴节目。
《诗经·郑风·溱洧》云:“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蕑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溱与洧,浏其清矣。士与女,殷其盈矣。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且乐。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勺药”。这是说暮春三月,青年男女追逐游园的情景。“士”与“女”在春天的喜悦里,互赠芬芳的芍药作为爱的信物,他们在约会,在举行春天的祭礼,他们在过节,在过春天的节日。实际上《溱洧》描写的就是青年男女过节的情景,从诗中隐约可见的时令到在溱、洧河旁嬉戏再到谈情说爱的“会男女”的风俗,为我们形象的展示出当时上巳节的场景。《溱洧》是最早的上巳诗,汉代学者评价说《郑风·溱洧》“遂使上巳节渐趋定型”,后人也常用“溱洧”作为上巳的代名词,比如陈叔宝《曲水联句诗》就有“既有游伊洛,可以祓溱洧”的句子,可以说《诗经·郑风·溱洧》是上巳诗歌的开山之作。
二、上巳节的发展
汉以后上巳节的古老的习俗逐渐被水滨祓禊、曲水流觞、踏青等活动取代,成为游春娱乐的盛会。《西京杂记》卷三记载:“正月上辰出池边盥濯。食蓬饵,以祓妖邪。三月上巳张乐于流水。”晋代前后又增加许多娱乐活动,如射箭、浮卵、浮枣、曲水流觞等,十分盛行。晋潘尼《三日洛水作诗》有“羽觞乘波进,素卵随流归”之句。“浮卵”的变相是“浮枣”。梁萧子范《家园三日赋》说“浮绛枣于泱泱”。这些都说明上巳浮枣、浮卵之俗盛行,其目的仍是求子。北朝至唐代,上巳还有射箭的礼俗。陆翙在《邺中记》记述后赵石虎在邺城筑有华林园,三月三日与公主妃嫔“临水施帐幔,车服灿烂,走马步射,宴饮终日”。梁朝的庾信在《三月三日华林园马射赋》序中说:“三月三日乃命群臣陈大射礼,虽行祓禊之宴,即同春蒐之仪”。这种射箭的礼俗见于北齐,属于北朝游牧民族南下后与中原礼俗的结合。
上巳日举行水滨宴会,谈文作赋,饮酒吟诗,就是有名的曲水流觞,也称流杯曲水,是上巳节俗中最富诗情画意,也是影响最为深远的活动。《荆楚岁时记》:“三月三日,士民并出江渚池沼间,为流杯曲水之饮。”自魏晋后,曲水流觞成为上巳日的主要活动。曲水流觞这种游戏其实古已有之,就是月光禊洛,源于周王修禊饮于曲洛。关于曲水流觞,《续齐谐记》记载了一段对话:“晋武帝问尚书挚虞曰:‘三日曲水,其义何指?’答曰:‘汉帝时,平原徐肇以三月初生三女,而三日俱亡,一村以为怪,乃相携之水滨盥洗,遂因流水以滥觞,曲水起于此。’帝曰:‘若此谈,便非嘉事。’尚书郎束晰曰:‘挚虞小生,不足以知此,臣请说其始。昔周公卜成洛邑,因流水以泛酒。’故逸诗云:‘羽觞随流波。’又,秦昭王三月上巳置酒河曲,有金人自东而出,奉水心剑曰:‘令君制有西夏’。及秦霸诸侯,乃因其处立为曲水祠,二汉相沿,皆成盛集。’帝曰:‘善!’赐金十五斤,左迁挚虞为阳城令。”尚书郎束晰认为曲水流觞为三月三日上巳之源。我不禁想象着,最初也许是祓禊仪式中,一只酒觞不当心掉入了洛水,流杯泛波,下游捡杯人一饮而尽,兴致大好。这该是怎么一种难以言传的意境?偶然失误便衍生出一段美好的节俗。不仅如此,汉代也有“引流行觞,递成曲水。”之说,可见曲水流觞是非常古老的习俗。
魏晋以后,曲水流觞成为上巳日的主要活动,达官贵人或文人骚客到水滨结伴宴饮,并引水环曲成渠,曰“曲水”,然后将觞浮于水面,从上游放出,使之顺流漂浮而下借助水流之力传杯送盏,当杯子缓缓经过宾客面前时,即可取过一饮而尽,然后吟诗作赋,以为娱乐,此即曲水流觞。觞,是古代酒杯,通常为木制,小而体轻,底部有托,可浮于水中。另外也有陶制的杯,两边有耳朵或者翅膀,又称“羽觞”,因体积比木杯重,玩时则放在荷叶之上,使其沿流而行。
历史上最出名的一次曲水流觞活动,是王羲之在兰亭举行的修禊活动。他在《兰亭集序》中这样记载:“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在举行祓禊仪式后,王羲之等人传承古俗,流觞赋诗。从《兰亭序》“游目聘怀”、“极视听之娱”的效果看,“三月三”几乎就是一个群贤聚会的活动,并且经文人骚客的艺术化再现,赋予了更浪漫的情调。这次兰亭之会,在中国文化史上有重要影响,不仅在于宴会中产生了《兰亭集序》这样的文章和“天下第一行书”的书法,还在于这次宴会使上巳节突出了咏诗赋文,饮酒赏景的内容,开启了上巳节盛行曲水流觞的序幕。梁简文帝、陈颜延年、齐王元长等均有铺陈华丽、开阖动宕、情文相生的三月三日曲水诗。如梁简文帝箫纲:“春色明上巳,桃花落绕沟。波回卮不进,给下钩时留。绛水时回岸,花觞转更周。……”《曲水联句诗》(梁诗·卷二十二),陈后主叔宝:“余春尚芳菲,中园飞桃李。是时乃季月,兹日叶上巳。”《春色禊辰尽当曲宴各赋十韵诗》(陈诗·卷四),后来隋炀帝杨广写了一首:“三月三日向红头,正见鲤鱼波上游。意欲垂钩往撩取,恐是蛟龙还复休。”《凤瑁歌》(隋诗·卷三)。这些诗作集中体现了兰亭集会使上巳节突出了咏诗赋文,饮酒赏景的习俗。
同在魏晋时期,张华所作的《太康六年三月三日后园会》:“暮春元日,阳气清明,祁祁甘雨。膏泽流盈。习习祥风。启滞导生。禽鸟翔逸。卉木滋荣”,描绘出一个人人欢乐的自由的奔放的节日,表达了人们对美好生活的祈福和憧憬。
到南北朝时上巳的习俗再次发生了变化,此时的上巳更多地加入了贵族争相炫富和宫廷奢侈享乐的内容。正像谢灵运《三月三日侍宴西池诗》描绘的那样:“滥觞逶迤,周流兰殿,礼备朝容,乐阕夕宴”。虽然也是普天同庆的欢快景象,但上巳节的焦点已经从民间转入王室了。下面这几首上巳诗反映的也是此类内容。南朝梁刘孝绰《三日侍华光殿曲水宴诗》有“羽觞环阶转,清澜傍席疏,妍歌已嘹亮,妙舞复纡馀,九成变丝竹,百戏起龙鱼”的诗句,更是歌舞升平,富丽繁华,好一派盛世景象。南朝梁庚肩吾有《三日侍宴咏水中烛影》“重烟垂花比芳树,风吹水动俱难住。春枝拂岸影上来,还杯绕客光中庭。”白天宴乐,夜晚欢饮,端的是纸醉金迷。陈后主也写过多首春巳诗,表现的也都是借上巳修禊而纵情享乐的奢靡。东晋之后,上巳习俗已经全面宫廷化,诗人更少关注民生,诗文虽然绮丽,却很难窥见“丽日属巳日,年芳具在斯。开花已匝树,流莺复满枝。”(南朝梁沈约诗《三月三日率尔成章》)所展现的自然之趣、众生之乐了。
从这个时期的上巳诗来看,尽管有战乱影响,但受到曲水流觞、兰亭雅集的推动,上巳之风有增无减、兴盛不衰。
三、上巳节的繁荣
魏晋南北朝以后,中国进入了气度恢宏的隋唐时代。唐代文化具有一种明朗、高亢、奔放、热烈的时代气质,上巳节也表现出更多彩的形式和更深刻的内容。尤其到了盛世大唐,上巳已成为三大节日之一,《辇下岁时记》云:“唐人巳日在曲江倾都禊饮、踏青。”杨凝赋诗道:“帝京元巳足繁华,细管清弦七贵家。此日风光谁不共,纷纷皆是掖垣花。”(《上巳》)。在浩繁的唐诗宝库中,描写上巳习俗形成了一个规模可观,意蕴丰富的诗歌系列,汇成一幅上巳全景画。我们通过对这些诗篇的描写,可以再现唐代上巳多姿多彩的节日风俗。
到了上巳节,无论是朝廷还是民间,都要举行丰富多彩的庆祝活动。朝廷将上巳宴赏制度化,上巳宴赏在魏晋时期就已经很兴盛了,但没有通过国家法令的方式使其制度化,宴饮活动取决于皇帝的兴致。直到唐德宗时期,上巳宴赏才真正的成为了一种制度,当时除了举国进行宴饮之外,国家还给予百官节日费用方面的赏赐。贞元四年(788)九月颁布了《三节赐宴赏钱诏》,在此诏书中,三月三日被定为三令节之一,“其正月晦日、三月三日、九月九日三节日,宜任文武百僚,择胜地追赏。”诏书中还明确了三节中朝廷各级官员的节日俸禄,并永为常制。朝廷如此,民间也涌现了许多大量的新习俗,踏青、泛舟、竞渡的出现使上巳节空前繁荣起来。
(一)宫廷宴会的繁华奢靡
上巳节中唐代君王宴请群臣是很普遍的活动,唐代皇帝如中宗、玄宗、德宗、宪宗更热衷于上巳禊饮。《全唐诗》中收有唐德宗李适的两首咏上巳诗。
《三日书怀因示百僚》
佳节上元巳,芳时属暮春。
流觞想兰亭,捧剑得金人。
风轻水初绿,日晴花更新。
天文信昭回,皇道颇敷陈。
恭已每从俭,清心常保真。
戎兹游衍乐,书以示群臣。
《贞元六年春三月庚子,百僚宴於曲江亭,上赋诗以赐之》
岁闰节华晚,众芳繁暮春。
霁日天地晴,元巳风景新。
禊饮传旧信,古今叹此辰。
至乐在同和,丝竹奚所陈。
薰琴是赏心,姑射可凝神,
何必尚忱缅,浮觞曲水滨?
这两首诗是唐代皇帝关于上巳节圣制诗的典型代表,而圣制诗又催生了不少应制诗。皇帝的命令称为“制”或“诏”,唐代皇帝大多能诗,上巳日时,皇帝常常在宴会上作诗首唱,命诸大臣和作,就是“奉和圣制”。也有皇帝不作首唱诗,群臣所咏即为“应制”诗,而无“奉和”二字。这种诗大多是五言四韵的五律,或六韵至十二韵的长律,偶尔也有绝句。由于这是君臣之间的文字酬答,措辞立意,需要兼顾许多方面。既要选择美丽吉祥的词藻,也要有颂扬、祝贺、箴规的意义,还要声调响亮,对仗精工,更要有富贵气象。这样,它就成为一种典型的宫廷文学。唐代诗人官位高的,差不多人人有这种诗。后世皇帝爱好文学者少,自己能作诗的更少,这种君臣唱和的风气就衰歇了。唐代上巳宫廷宴会的盛况可以从应制诗中窥见。
“彩仗连宵台,琼楼拂曙通”(王维《三月三日勤政楼侍宴应制》),“锦缆方舟渡,琼筵大乐张。风摇垂柳色,花发异林香”(陈希烈《奉和圣制三月三日》),“舟将水动千寻日,幕共林横两岸烟”(张说《三月三日诏宴定昆池官庄赋得筵字》),可见当年唐代上巳宴会的奢靡,山水锦绣,花柳辉映,玉液金浆,珍馐美馔,罗列期间,杂然相陈。
不仅如此,宴会上还有歌舞助兴,形式活泼,气氛热烈。“酒筵嫌落絮,舞袖怯春风”(王维《三月三日勤政楼侍宴应制》),“画鷁移仙妓,金貂列上公。清歌邀落日,秒舞向春风”(王维《奉和制上巳于望春亭观禊应制》),“日晚迎祥去,笙镛下帝台”(沈佺期《三日禁园侍宴》)。这和魏晋时主要进行严肃诗赋创作的集会不同,唐代上巳宴是在缓歌缦舞中互相唱和。
唐代上巳宫廷宴会地点不仅是在宫苑,还在城郊风景秀美之地举行。从唐诗来看,皇帝举行过上巳宴的地方很多,如曲江、勤政楼、望江亭、禁园、乐游园、定昆池、龙池等地,但最主要的还是在曲江。曲江又名曲水,在秦代曾建宜春苑,汉代建乐游园,唐代进行修复,遂成佳境。这一带花草繁茂,烟水明媚,游玩之人极多。这里“画阁涤风初变柳,银塘曲水半含苔”(武平一《奉和立春内出采花树应制》“泛滟清流满,葳蕤白芷生。……言榭风光媚,效园春树平”(陈子昂《于长史山池三日曲水宴》),“绿丝垂柳遮风暗,红药低丛拂砌繁。归浇曲江烟景晚,未央明月销千门”(李绅《忆春日曲江宴后许圣芙蓉园》)。皇帝在此赐宴群臣,既是寓意与民同乐,也是追慕“曲水流觞”之意。所以,才有“雷解圜丘毕,云需曲水游。岸花迎步辇,仙仗拥行舟。”(赵良器《三月三日曲江侍宴》)的盛况,这也是文化史上难得一见的国家行为。
此时上巳游春之风日盛,上至君侯将相,下至平民百姓,皆乐于在此日出游。崔国辅《奉和圣制上巳祓禊应制》诗中写道:“元巳秦中节,吾君灞上游。鸣銮通禁苑,别馆绕芳洲。鹓鹭千官列,鱼龙百戏游”,生动地描绘当时玄宗率领百官出行游春的盛况。皇帝如此,权臣也不落后。杜甫著名的上巳诗《丽人行》形象生动地反映玄宗末年杨贵妃家族春游的奢华场面。“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 头上何所有?翠微榼叶垂鬓唇。背后何所见?珠压腰衱稳称身。 ……”杨氏族人穿着绣花的绫罗衣裳,上面有金丝线绣成的孔雀和银丝线刺成的麒麟,头上是翡翠片做的花叶,缀满珠宝的裙腰稳当合身。他们吃的是“紫驼之峰出翠釜,水晶之盘行素鳞”,但这些名贵菜肴摆在面前却是“犀箸厌饫久未下,鸾刀缕切空纷纶”,让那些厨师们空忙一场。“箫鼓哀吟感鬼神,宾从杂遝实要津”,在宴席上奏着能感动鬼神的笙箫鼓乐,宾客随从皆是在要害部门掌权的达官贵人,真是势焰熏天。
唐代宫廷上巳习俗延续北朝传统,喜欢射箭。唐初大射礼盛于宫廷,《唐会要·大射》记载了唐代前期曾经多次举行大射。《旧唐书·许景先传》还把上巳称为“赐射节”。赐射是对射箭出色者赐马、绫、布帛等,因为费用的问题,开元八年(公元720年)在许景先的建议下废止了大射。
(二)文人集会的雅量高致
晋代王羲之组织的兰亭集会对后世影响极大,唐代关于上巳诗中有很大一部分叙及到了兰亭集会的情景,感怀于兰亭集会的文采风流,感怀于人世之无常。“记得兰亭祓禊辰,今朝兼是永和春。一觞一咏无诗侣,病倚山窗忆故人。”(王驾《永和县上巳》),诗人在王羲之举行兰亭集会的地方,怀想当年盛景,看今日之凄凉,感慨良深。又如白居易《和春深二十首》中“何处春深好,春深上巳家。兰亭席上酒,曲洛岸边花”,孟浩然《上巳日涧南园期王山人陈七诸公不至》中有“日晚兰亭北,烟开曲水滨”之句,可见兰亭诗会对唐人的影响。因此,唐代文人举行宴会,开展曲水流觞的活动非常频繁。
上官仪是唐代著名的宫体诗人,所作宫体诗词藻华丽,对仗精工,但其他方面就乏善可陈。但是他在宫庭之外的宴会诗风格大不一样:
上路抵平津,后堂罗荐陈,缔交开狎赏,丽席属芳辰。
密树风烟积,回塘荷芰新。雨霁虹桥晚,花落凤台春。
翠钗低舞席,文杏散歌尘。方惜流觞满,夕鸟已城闉。
这首诗语言较朴素,典故也用得较少,“缔交开狎赏,丽席属芳辰”及“翠钗低舞席,文杏散歌尘”两联反映了上巳文人诗会的自由、轻松、充满欢乐的气氛。而尾联则颇有“感性命之不永,惧凋落之无期”的感慨。与之情形相似的还有许多,如陈子昂的“摘兰藉芳月,祓宴坐回汀。……金弦挥赵瑟,玉指弄秦筝。……日落红尘合,车马乱纵横。”(《于长史山池三日曲水宴》)又如张九龄的“稽亭追往事,睢苑胜前闻。飞阁凌芳树,华池落彩云。藉草人留酌,衔花鸟赴群。向来同赏处,惟恨碧林曛”(《三月三日申王园亭宴集》)。
唐初在王明府山亭举行的上巳诗会,有幸为我们留下了较为完整的一组文人上巳诗会诗,收入《全唐诗》的有五首,而且皆是四言古体诗:
其一:
日惟上巳,时享有巢。中尊引桂,芳筵籍茅。书僮橐笔,膳夫行庖。烟霏万雉,花明四郊。沼萍白带,山花紫苞。同人聚饮,千载神交。(席元明,得交字)
其二:
河滨上巳,洛纳春华。碧池涵日,翠澄霞。沟垂细柳,岸拥平沙。歌莺响树,舞蝶惊花。云浮宝马,水韵香车。熟记行乐,淹留景斜。(韩仲宣,得斜字)
其三:
暮春嘉月,上巳芳辰。群公禊饮,于洛之滨。奕奕车骑,粲粲都人。连帷竟野,服缛津。春郊树密,翠诸萍新。今我不乐,含意申。(陈子昂,得申字)
其四:
洛城春禊,元巳芳年。季伦园里,逸少亭前。曲中举白,谈际生玄。陆离轩盖,凄清管弦。萍疏波荡,柳弱风牵。未淹欢趣,林溪夕烟。(高球,得烟字)
其五:
暮春元巳,春服初裁。童冠八九,于洛之隈。河堤草变,巩树花开。逸人谈发,仙御舟来。间关黄鸟,才丹腮。乐饮命席,优哉优哉。(高瑾,得哉字)
诗人孟浩然有一次未成功的上巳诗会:“摇艇候明发,花源弄晚春。在山怀绮季,临汉忆荀陈。上巳期三月,浮杯兴十旬。坐歌空有待,行乐恨无邻。日晚兰亭北,烟开曲水滨。浴蚕逢姹女,采艾值幽人。石壁堪题序,沙场好解神。群公望不至,虚掷此芳晨。”(《上巳日涧南园期王山人陈七诸公不至》)。孟浩然做好准备等待诗友前来聚会,却“群公望不至。”他慨叹“虚掷此芳晨”。但他的这首诗描写了上巳诗会文人的活动,有“浮杯”、“浴蚕”、“采艾”、“解神”等,内容丰富多彩,诗人们可尽情享乐,而又不失高雅。
(三)民间游春踏青的欢乐
早在春秋战国之际,三月出游,沐浴祓禊活动就非常兴盛。古人选择此日出游是因为在此时节,万物复苏,意味着农事活动的开始,在这“言阳气布畅,万物讫去”的大好时节,大自然的生机勃勃,也使人们感到愉快和振奋。在唐代,三月三日长安城里上至君王将相,下至平民百姓,纷纷在曲江一带游玩,游人众多,热闹非凡。湖中备有彩绸的船只,供游人登舟游赏。
“巳日帝城春,倾都祓禊晨。停车须傍水,奏乐要惊尘。弱柳障行骑,浮桥拥看人。犹言日尚未早,重向九龙津”(《上巳》)崔颢上巳日游帝京时,写下以上诗句,“倾都”“浮桥拥看人”足见游人之盛。此外如权德兴描写的上巳风光:“上巳好风景,仙家足芳菲。地殊兰亭会,人似山阴归。丹灶缀珠掩,白云岩径微。真宫集女士,虚室涵春辉。拘限心杳杳,欢言望依依。滞兹文墨职,坐与琴觞违。丽曲涤烦虚,幽缄发清机。支颐一吟想,恨不双翻飞”(《和九华观见怀贡院八韵》),又如万齐融的《三日绿潭篇》:“春潭滉漾接隋宫,宫阙连延潭水东。蘋苔嫩色涵波绿,桃李新花照底红。垂菱布藻如妆镜,丽日晴天相照映。素影沉沉对蝶飞,金沙砾砾窥鱼泳。佳人祓禊赏韶年,倾国倾城并可怜。拾翠总来芳树下,踏青争绕绿潭边。公子王孙恣游玩,沙阳水曲情无厌。禽浮似挹羽觞杯,鳞跃疑投水心剑。金鞍玉勒骋轻肥,落絮红尘拥路飞。绿水残霞催席散,画楼初月待人归。”都可见当年上巳节长安城青山绿野,花繁柳茂,游人摩肩接踵,倾城游乐的热闹情形。
相对于王侯将相们骄奢侈靡的游春活动,平民百姓的游春也不逊色。唐初孙思邈的《千金月令》记载,三月三日,要向尊长上踏青鞋履,使用专门的鞋子踏青。唐末五代李淖《秦中岁时记》说:“上巳,赐宴曲江,都人于江头禊饮,践踏青草,曰踏青。”可见踏青是上巳节的一项内容,而践踏这一侵凌青草的有意行为,透露出与祓禊的性质相同,在于去除不祥。唐人上巳踏青草是相当流行的,孙棨在《北里志》说:“上巳日张住住家人俱踏青”,就是明证。唐诗中更少不了踏青的内容,“乱后他乡节,烧残故国春。自怜垂白首,犹伴踏青人”(司空图的《漫题三首》)。“何处深春好,春深豪士家。多沽味浓酒,贵买色深花。已臂鹰随马,连催妓上车。城南踏青处,村落逐原斜”(同乐天和微之深春二十首刘禹锡)。此外,吴融的《上巳日》中的“寻花傍水看春晖”和《上巳日花下闲看》中的“十里香尘扑马飞,碧莲峰下踏青时”。都反映出了唐朝上巳踏青活动的兴盛,情趣盎然,别有一番意味。
除了城郊江畔游春踏青之外,上巳还有其他活动。比如泛舟。唐肃宗时刘长卿被贬苏州,于上巳日泛舟溪中:“兰桡缦转傍汀沙,应接云峰到若耶。旧浦满来移渡口,垂杨深处有人家。永和春色千年在,曲水乡心万里赊。君见渔船时借问,前洲几路入烟花”(《上巳日越中与鲍侍郎泛舟耶溪》)。虽遭贬谪,但刘长卿不见半点失落,在上巳日和友人去泛舟,欣赏美丽的春光,一派潇洒。此外,还有崔护的《三月五日陪裴大夫泛长沙东湖》,张登的《上巳泛舟得迟字》,皇甫冉的《三月三日义兴李明府后亭泛舟》,卢纶的《奉陪浑侍中上巳日泛渭河》等等,都表现了在上巳泛舟的惬意之情。又如竞渡。薛逢的《观竞渡》详细描写了当时的情形:“三月三日天清明,杨花绕江啼晓莺。……鼓声三下红旗开,两龙跃出浮水来。……江上人呼霹雳声,竹头彩挂历虹霓晕。前船抢水已得标,后船失势空挥桡。疮眉血首争不定,输岸一朋心似烧。只将标示输赢赏,两岸十舟五来往……”(《观竞渡》)描写了江上雷鸣般的鼓声、热血沸腾的竞渡场面,这些不仅增加了节日的气氛,也极大的刺激了人们参与节日的热情,给上巳节增添了许多活力。此外还有赏花。三月上巳,时值暮春,长安的牡丹已经花团锦簇,于是赏牡丹成为唐人的又一雅事。“澹荡韶光三月中,牡丹偏自占春风。时过宝地寻香径,已见新花出故丛。曲水亭西杏园北,浓芳深院红霞色。擢秀全胜珠树林,结根幸在青莲域。艳蕊鲜房次第开,含烟洗露照苍苔。庞眉倚杖禅僧起,轻翅萦枝舞蝶来。独坐南台时共美,闲行古刹情何已。花间一曲奏阳春,应为芬芳比君子”(权德光《和李中丞慈恩寺清上人院牡丹花歌》)。“三月初三日,千家与万家。蝶飞秦地草,莺入汉宫花……” (殷尧藩《上巳日赠都上人》),“踏青看竹共佳期,春水晴山祓禊词。独坐邮亭心欲醉,樱桃落尽暮愁时”(刘商《上巳日两县寮友会集,时主邮不遂驰赴,辄题以寄方寸》),这些诗都描写了盛唐春光,花柳交相辉映,一派风流。
从上面的诗句中可见,上巳节的唐人活动丰富多彩,既雅致又活泼,真正是雅俗共赏。
(四)喜庆背后的感伤
上巳春光明媚,是一个万民欢庆的节日,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沉浸在这种欢乐的气氛中。在这觥筹交错、丝管纷纷、游人开怀的节日里,历史的角落里有一批失意的诗人在浅唱低回,或思乡,或怀旧,因物而感,有感而叹,发自肺腑,流露出一种独特的忧伤和惆怅。
宋之问是唐高宗时的进士,曾屡次在君臣唱和之时夺得魁首。睿宗即位,宋之问因党附张易之、武三思而被贬谪,不久在桂州被赐死。宋之问在桂州期间,处境非常不堪。因此他抚今忆昔,无限感伤,写下了《桂州三月三日》:
代业京华里,远投魑魅乡。登高望不极,云海四茫茫。
伊昔承休盼,曾为人所羡。两朝赐颜色,二妃陪欢宴。
昆明御宿侍龙媒,伊阙天泉复几回。
西夏黄河水心剑,东周清洛羽觞杯。
永和九年赐海郡,暮春三月醉山阴。
余谓嬉游长似昔,不言留寓叹成今。
故园今日应愁思,曲水何能更祓除。
逐年谁怜合浦诗,思归岂食桂江鱼。
不求汉使金囊赠,愿得佳人锦字书。
王勃在《上巳浮江宴韵得遥字》写道:“上巳年光促,中川兴绪遥。绿齐山叶满,红泄片花销。泉声喧后涧,虹影照前桥。遽悲春望远,江路积波潮。”诗人放眼远望春景,突然心生悲凉,只因为茫茫的江路上满是波涛与潮汐,令诗人触景生情,想到自己的宦海波澜,心生感伤。
李贺的“曲水飘香去不归,梨花落尽成秋苑。”(《杂曲歌辞·三月》)由大好春光,想到秋天的凄凉,寥寥十几个字,把时光流逝的无奈表露无遗。杜奕写有《忆长安·三月》:“忆长安,三月时,上苑遍是花枝。青门几场送客,曲水竟日题诗。骏马金鞭无数,良辰美景追随。”诗中并无一字写现实情况,但一个忆字,以及以后的重笔铺陈,抚今忆昔之情溢于言表。此外,还有“偶忆昔年逢上巳,轻舟柳岸宴群臣。……赋诗饮酒平生事,肠断金门愿再亲”(李夷邺《献诗》),“上巳无过酒,春衣欲试湔。故园思巩洛。禊饮客汾川”(卢象《马跑神泉》),“三泉驿内逢上巳,新叶趋尘花落地。劝君满盏君莫辞,别后无人共君醉”(元稹《三泉驿》),“去岁暮春上巳,共泛洛水中流。今岁暮春上巳,独立香山下头”(白居易《奉和裴令公三月上巳游太原龙泉忆去岁禊洛见示之作》),“记得兰亭祓禊辰,今朝兼是永和春。一觞一咏无诗侣,病倚山窗忆故人”(王驾《永和县上巳》)
玄宗年间,长安城内一片繁华,玄宗与杨贵妃及其群臣日日笙歌燕舞,尤其是在上巳日,曲江更是热闹非凡。安史之乱后,不仅“天街踏尽公卿骨”,长安城更是“寂寞天宝后,园庐但蒿藜。我里百馀家,世乱各东西。存者无消息,死者为尘泥”。整个长安城人物萧条市井空。唐王朝危机重重,曲江池头难见昔日繁华,上巳节不免冷清。唐肃宗至德二年,公元757年春,长安尚未收复,杜甫重游曲江边,睹物伤怀,写下了著名的《哀江头》:“少陵野老吞声哭,春日潜行曲江曲。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忆昔霓旌下南苑,苑中万物生颜色。……”第二年长安被收复,杜甫重游曲江,痛感萧条冷落,因作《曲江对雨》,发出了“何时诏此金钱会,暂醉佳人锦瑟旁”的愿望。羊士谔(一作王驾)有《乱后曲江》:“忆昔争游曲水滨,未春长有探春人。游春人尽空池在,直至春深不似春。”李商隐在安史之乱后发出悲呼“望断平时翠辇过,空闻子夜鬼悲歌”。面对曲江的残破凋零,诗人们无限痛苦悲愤,曲江、上巳的景象如同唐朝的国运,就这样迅速的衰落下去。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唐朝时已经出现了上巳和清明、寒食合并的迹象。王维的《寒食城东即事》诗写:“清溪一道穿桃李,演漾绿蒲涵白芷。溪上人家凡几家,落花半落东流水。蹴踘屡过飞鸟上,秋千竞出垂杨里。少年分日作遨游,不用清明兼上巳”。唐彦谦的《上巳》也写到:“上巳接寒食,莺花寥落晨。微微泼火雨,草草踏青人。凉似三秋景,清无九陌尘。与余同病者,对此合伤神”。
至此,这一传承了千年的优雅,似乎就要一点点消失在岁月的长河里了,最终成为中华文化记忆中的千古遗憾。但唐代上巳诗还是让我们看到了唐王朝那“有容乃大”的文化气魄和蓬勃的时代风貌,也让我们感受到了充满唐人精神和人文理想的“大唐气象”。
四、上巳的衰微
以绮丽著称的宋代诗词有关上巳节的描述已无唐代繁丽,但刻画较之唐代却有独到之处,更细腻,更真诚,更现实,更凄清,也更能打动人的心灵。
宋代皇帝也于上巳日赐宴,诸臣赋诗颂圣,写禊饮之乐。在钱易在《上巳至玉津园赐宴》中描绘了当时的热闹场面:“祓禊标春巳,歌时庆鲁雩。禁园宣密宴,玉馔赐天厨。班序参三殿,衣冠盛两部。云罍倾上席,宝马闹长衢。帝泽恩何重,春风节已徂。归来白虎殿,微咏共操觚”。孙觌《帝城上巳》有“宿雾消神沼,晴曦照碧峰,祓除周故事,环宴楚遗风”的诗句,勾勒出宋时帝都上巳风俗图。虽然场面依然盛大,却不及盛唐风光远甚。
宋代文人对兰亭雅集,曲水流觞的故事也同样追慕向往。宋代的《梦梁录》在言及“三月三日上巳之辰”时,说道“曲水流觞故事,起于晋时”“至今令人爱慕”。宋时文人每至上巳则临水禊饮,效法古人。“化工收拾芳菲,晕酥翦彩迎春禊。江山影里,泰阶星聚,重寻古意。曲水流觞,晚林张宴,竹边花外。”(李弥逊在《水龙吟·上巳》),“遥想湖边,浪摇空翠,弦管风高,乱花飞絮。曲水流觞,有山公行处。”(叶梦得《醉蓬莱》),“九曲池头三月三,柳毵毵。香尘扑马喷金衔,涴春衫。苦笋鲥鱼乡味美,梦江南。阊门烟水晚风恬,落归帆。”(贺铸《梦江南九·曲池头三月三》),可见宋代上巳文人雅士聚饮之一斑。葛胜仲的《临江仙》:“小样洪河分九曲,飞泉环绕粼粼。青莲往事已成尘。羽觞浮玉甃,宝剑捧金人。绿绮且依流水调,蓬蓬釂鼓催巡。玉堂词客是佳宾。茂林修竹地,大胜永和春。”对上巳曲水流觞情事,描绘得尤为具体生动,自谓具有胜过永和暮春兰亭雅集的意蕴。张商英有《和刘尉赤岸上巳二首》,其中写道:“教池天气不胜情,携手聊同陌上行。洛禊嬉游修故事,楚歌欢笑集村氓。慕潘珍果盈车掷,挑卓幽琴满座倾。为报兰亭王逸少,且无今日管弦声。”描写宋代楚地上巳村民聚集,楚歌荡漾的别样风俗。
晏殊写有《奉和圣制上巳》:“停轮浮桂醑,解袂泛兰丛。选胜开慈宴,多欢组绶同。”辛弃疾也有一首著名的词《新荷叶·上巳日》:“曲水流觞,赏心乐事良辰。兰蕙光风,转头天气还新。明眸皓齿,看江头、有女如云。折花归去,绮罗陌上芳尘。 能几多春。试听啼鸟殷勤。览物兴怀,向来哀乐纷纷。且题醉墨,似兰亭、列序时人。后之览者,又将有感斯文。”读来都有别样意味。尤其是苏轼《满江红·东武会流杯亭》中的“相将泛曲水,满城争出。君不见兰亭修禊事,当时坐上皆豪逸。到如今、修竹满山阴,空陈迹。”更是直抒胸臆,道出了无尽的怀恋。这些词作多是通过追忆上巳人气极盛时,来反衬当世上巳衰微的惨淡现状,借以抒发对上巳旧俗———兰亭雅集的深切怀念。
如果说这些词对上巳衰微的描绘还有些委婉的话,下面几首诗词则直面现实,毫不隐晦。秦观的一首《踏莎行·上巳日遇华严寺》云:“沂水行歌,兰亭修禊。韶光曾见风流士。而今临水漫含情,暮云目断空迢递”,已是怀古讽今之意,更在《西城宴集元佑七年三月上已日诏赐馆阁官花酒》怒书“太平谁谓全无象,寓在群仙把酒时”,讥讽之至。史学家司马光,对当时上巳节的某些节俗颇为不满。他在《上巳日与太学诸同舍饮王都尉园》诗中不但直接抒发了今不如昔的感慨,还直指当时“积弩”之风为陋俗,直陈兰亭旧俗的衰微:“冠盖郁相依,名园花未稀。游丝萦复展,狂絮堕还飞。积弩遗风陋,兰亭旧俗微。何如咏沂水,春服舞雩归。”南宋范成大《观禊帖有感三绝》:“三日天气新,禊饮传自古。今人不好事,佳节弃如土”,哀叹禊饮之风的衰落不振。周必大的诗句写道:“修禊归来却踏青,临流谋野两关情”,将修禊与踏青分离开来,专门踏青,这也反映了上巳节与清明节在宋代进一步融合了。实际上,宋时兰亭雅集的衰微与难再,从某种程度上就是上巳风情的衰微与难再。
宋代上巳节禊饮不盛,也有新的风俗产生,就是三月三头戴荠菜花。苏东坡《物类相感志·总论》:“三月三日,收荠菜花置灯檠上,则飞蛾蚊虫不投。”这是在居室中布置荠花,以避蚊虫。南宋《岁时广记》卷一九引《琐碎录》说,“淮西人三月三日取荠花铺灶上及床席下,可避虫蚁,极有验。”
五、上巳的消亡
到了元代,上巳风情多出现在戏文里。《全元散曲》描绘出上巳春游:“修禊潭,水如蓝,车马胜游三月三。晚归来,酒半酣,笑指西南,月影娥眉淡。”邵亨贞《虞美人》“天涯绿遍王孙草。魂梦长飞绕。长安无复丽人行,只有青山,依旧向人明。平泉金谷俱陈迹。古路荒苔碧。金鞍去去不思归。不道绿窗深处故”“无情世事催人老。不觉风光好。江南无处不萧条。何处笙歌灯火作元宵……”已是满目萧条,满纸心酸,昔日的长安丽人、江南春光不复存在,上巳已成往梦。
明人思维更加趋近现实和理性,文学作品中也少见浪漫流露。纯文学的诗词歌赋地位下降,市井文学的话本小说登堂入室,理学影响深远,男女交往更加艰难,上巳诗难觅踪影,上巳活动只有踏青和戴荠。明弘治江苏《吴江县志》记载:“上巳日,郡人倾城而出,游于百湖山水间,邑亦有游者,是日喧盛,饮者、博者、交易者、闲观者,不下万人。”一幅热闹的春游图跃然纸上。如嘉靖河南《商城县志》:“三月三日,戴荠菜花,喜岁丰之兆。”嘉靖河南《永城县志》:“男妇多出采荠花插之终日,俗云避眼疾。”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三月三日,男女皆戴荠菜花。谚云‘三春戴荠花,桃李羞繁华’”
到了清代,上巳节又回到民间。清代上巳节人们多赏春游乐,《秋舫诗钞·燕台杂咏》有“裙屐风流禊饮觞,冶春时节百花香。携柑沽酒听莺去,韦社城南尺五庄”的描述, 清代孙雄的《燕京岁时杂咏》也有类似的刻画:“通词巧借微波达,不待良媒也接欢。”显然,人们游园的目的不在于赏春,也没有曲水流杯的雅兴,而在于巧借微波以达爱慕之情,上巳习俗回归到原始的“会男女”了。此时的上巳节,成了青年男女谈情说爱的良机,兰亭雅集的古风荡然无存。倒是文人们还有些怀旧之情,但更见冷清了。查慎行《探春慢·上巳偕杨晚研、汤西崖、周桐野、沈涧房万柳堂禊饮》“宰相桥坊,太平风景,那回祓禊曾到。能几多时,再逢此会,柳亦随人渐老。绕堤千万树,恁春晚、偏如春早。只添对酒新鹅,未有啭枝黄鸟。 闲数城南吟伴,剩杨汤周沈,旧是同调。水长芦根,烟开萍塊,此段年光最好。从遣残阳堕,有初月、舒眉递照。醉尉相逢,何妨过申犯卯”,给人一种“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凄凉之感。乐钧《高阳台·上巳京口渡江至扬子桥》异曲同调,“踏青斗草今朝事,记花惊倦眼,酒滑歌喉。旧梦无痕,模糊说与闲鸥。丝丝冷雨才飘断,看斜阳、红射邗沟。漾新愁、扶柁吴娘,犹唱吴讴。”满纸的惆怅与伤感,上巳的美好景象,都已成为记忆中模糊的影像了。
清代也有关于戴荠花的风俗,顾禄在《清嘉录》中记载:“荠菜花,俗呼‘野菜花’。谚有‘三月三,蚂蚁上灶山’之语,三日,人家皆以野菜花置灶陉上,以厌虫蚁。侵晨,村童叫卖不绝。或妇女簪髻上,以祈清目,俗呼‘眼亮花’”。又据乾隆河南《新蔡县志》:“戴荠花,盖以丰年甘草先生,故戴之,喜岁丰也。”
综观元以后的上巳诗文,不但少见,而且多哀音苦语,这种文化现象虽与时代、作者的经历、境遇有关,但也说明兰亭雅趣对他们的吸引力已大为削弱,因此上巳节的传统节俗活动,也就难以激发出他们的热情了。他们对上巳的咏叹更像一首首哀婉的挽歌。清末已是上巳节生存发展阶段中的风烛残年,上巳至此终于风光不再。
现在,上巳是个很陌生的节日了,对上巳盛况与上巳遗风的追忆只能在仅存的上巳诗中找寻了。也许我们还能从一些少数民族的节日里找到上巳的影子,清明仍在,寒食未失,上巳节的一部分融入这两大节日,使某些节俗得以保留,但已不是我们在古典诗歌中看到的那个上巳节了。不过,凡熟悉日本传统文化的朋友,对美丽浪漫的日本女儿节一定印象深刻。可惜的是,我们很多同胞在徜徉于异域风情时并不知道它源于我们的上巳节。这不仅让我们有些汗颜,更值得我们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