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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千千，今年八岁了。今天故事的主角不是我，而是我的妈妈。
从我拥有第一段记忆开始，我的世界里就只有我和我的妈妈。在我眼中，妈妈是全世界最厉害的超人，也是全世界最棒最好的妈妈。妈妈的名字叫阿顾，她总是穿着医生的白大褂，披散着一头长发，左脸上还有一条长长的伤疤。
我问过妈妈，那是什么，妈妈告诉我，那是生活在她脸上留下的足印。
我听得懵懵懂懂，但我觉得，如果生活会在我的脸上留下这样的一条伤疤，我宁可永远都不要长大。
从小到大，我听过最多的，只有两句话：“你有一个丑八怪妈妈”和“你的爸爸不要你了”。很小的时候，我还常常会怪妈妈，为什么她长得这么丑，让我被别人嘲笑。我也怪爸爸，为什么他早早地就离开了我的生活，让我的成长过程中，总是缺少了那么一大块。
但慢慢地，我就不埋怨了。妈妈给我的爱从来不比别人的妈妈少，甚至，她用了她全部的力气来爱我，试图永远都给我最好的。不管怎么说，我从没有体会过单亲家庭孩子的辛苦，相反的，妈妈给我的一切完全足够我快乐地长大。
可在我看来，妈妈却没那么快乐。
妈妈是社区医院的全科医生。她绝大部分的时间，都坐在那间小小的看诊室里，她每天迎来送往的，是那些老人们，带着孩子的女人们。妈妈是个很受欢迎的医生，孩子们都叫她“阿顾妈妈”，她的锦旗贴了满墙，但我一点也不觉得这是什么很值得骄傲的事。相反，我陪着她在那间诊室待过一整个下午，我觉得那真够无聊的。
妈妈的生活应该很无趣吧，我经常想。我很遗憾，我每天都要上学，不能陪在她的身边。如果有一个爸爸在身边陪着她，她会不会不那么孤独？
我暗下决心，一定要给她找一个伙伴，就好像我在学校里交的朋友一样。
“妈妈，你什么时候再找一个爸爸呢？”
放学回到家，我假装不经意地问妈妈。妈妈正在缝补我的一件破损的衣服，听见这话，她穿针引线的手停下了。
“千千想要爸爸吗？”她轻声问我。
我点了点头。看着她总显得落寞的侧脸，我多想告诉她我真实的想法，却怕她生气，再三思考，我只好撒了谎：
“大家都有爸爸，我也想有个爸爸。爸爸能陪我一起玩，能帮我做很多事……”
妈妈沉默了。我的心里在打鼓，我害怕这话说出口，会让她感到更难过。好在，很快，妈妈就笑了。我一直觉得，妈妈笑起来特别好看，好像是一朵向日葵，在阳光的照射下突然盛开了。她笑的时候，整张脸都好像在发光，那条伤疤也变成了一道美丽的点缀。
最后，她点了点头。
妈妈就要结婚了。最近这段时间，我一直陪着她，只要写完了作业，我就会陪她一起挑选婚纱，准备婚礼。我见过了我的新爸爸，他穿着笔挺的西装，总是对我微笑着，他一定会是个好爸爸，至少，他会是一个很爱妈妈的爸爸。
妈妈说，婚礼上，我要做花童，这是我第一次做花童，我的兴奋甚至远远超过了学校春游的前一天。我已经挑好了当花童的衣服，是我最喜欢的浅紫色，蕾丝边蓬松松的，好像公主一样。
婚礼的前一天，我激动得根本睡不着觉。躺在床上，我翻来覆去，觉得心脏怦怦地跳着，快要从嘴巴里面跳出来了。
这时候，我听见了门开的声音。我赶紧闭紧了眼睛，假装已经睡熟了。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在我耳边响起。是妈妈，我那颗悬着的心慢慢放了下来，却还是闭着眼，不想让她知道我醒着。我感觉到妈妈在我的身边坐了下来，替我掖了掖被子，感觉到她的手正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
“妈妈爱你。”
她的声音还是很轻很柔，好像生怕吵醒我。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了一下，幸好，她似乎没有发现我还醒着。我把眼睛睁开了一条小缝，透过窗外的月光，我看见了妈妈的脸。
一道晶莹从妈妈的眼中滑落，划过她带着伤痕的脸颊，滴落在我的脸上。
我闻到了眼泪的味道。
最后，我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只知道妈妈慢慢地站起身，又慢慢地走了出去。我听见了房门关上的声音。
婚礼那天，我坐在爸爸的车上。新爸爸手握着方向盘，穿着洁白裙纱的妈妈坐在旁边。妈妈真美啊，她脸上的伤疤被妆容遮盖了，她的双眼明亮，长发飘逸，看上去好像一位神圣高傲的女王。印象里，我从来没见过妈妈这么美的样子。我脑海中突然出现了一个浪漫的故事，王子骑着白马，终于前来迎娶了他的灰姑娘。
伴随着婚礼的礼乐，我在红毯上一面走，一面把花瓣抛洒在高高的空中。我从敞开的大门一路走向牵着手的爸爸妈妈，两张笑脸面对着我，当我走到他们的面前，妈妈将我一把搂进怀里，亲吻我的面颊。爸爸抱着妈妈的肩膀，在她耳边说话。
“阿顾，我会照顾好你和孩子，我会做一个很好的爸爸。”
那一刻，在台下所有宾客的祝福声中，我感觉我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我有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家，最伟大的妈妈，现在，又有了最帅气最温柔的爸爸。
当我后来再想起这一切，我会忍不住觉得，如果时光可以定格在这一刻，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然而，就如妈妈经常说的，现实不是童话故事那样的美好，一只狐狸不可能永远藏起它的尾巴。妈妈的工作一天比一天忙，家里经常只剩下我和爸爸。爸爸看着我的目光一天比一天古怪，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他偶尔会打开我的房门，对我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我虽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却也能隐隐约约意识到，那不是爸爸该对女儿说的话。
终于，在一个妈妈加班的夜晚，他闯进了我的房间。彼时，我靠在床头看书，浅紫色的睡裙垂在腿上，看见他进来，我一时之间有些不知所措。
“爸爸？”我试着喊他。但是，他的眼神变得和以前一点都不一样。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就感觉自己的身体被一只有力的大手压住，我想挣扎，却动弹不得。爸爸的那张脸突然在我的眼前被放得很大很大，原本的英俊也变得狰狞。我突然知道他要对我做什么了，我拼命尖叫，却没有一个人能听到。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带着意味不明的笑容，离我越来越近……
黑夜降临了。
当我哭着蜷缩在床角，爸爸站了起来，他一面整理自己的衣服，一面带着笑容看着我。现在看见他的笑，我只能感觉到巨大的恐惧。我的身体很冷，很疼，我甚至不知道是身体的痛苦更难熬，还是精神上的痛苦更难以忍受。
走出门前，他轻飘飘地对我说：
“记住，今天发生的事，不许告诉任何人，尤其不许告诉你的妈妈。不然，我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折磨你。”
我的眼泪糊了满脸，除了拼命点头，我什么也做不了。一直到房门被关上，我才终于有了号啕大哭的力气。
但是最终，我还是没有告诉妈妈的勇气。
我怕，怕爸爸会用更可怕的方法折磨我，更害怕妈妈知道了以后，会把这个得来不易的家再一次拆散。
我不懂别的，我只知道，爸爸永远都对妈妈那么好。为了妈妈的快乐，我想，就算牺牲我自己，也在所不惜。
那之后，妈妈每隔几天就会去加班，而爸爸每隔几天，就会走进我的房间，欣赏着我脸上惊恐的表情。他伏在我的耳边，用他那低沉的，还带着喘息的声音，对我说出那些缠缠绵绵的话。
“乖女孩，爸爸想你了。”
我说不出话，嘴巴就好像被缝住了，我所有能做的，只是一些徒劳的拳打脚踢，那些动作落在爸爸魁梧的身体上显得软绵绵的，一点气力都没有。我从一开始的激烈反抗，到最后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我终于还是放弃了，甚至在心里默默地想，这或许就是我的命运，是我未来无数年将会无数次经历的——我的生活。
直到开门的声音响起。我的耳朵很尖，一下子就听到了门外的声响。但爸爸沉浸在他自己的喜悦中，根本没有任何察觉。我屏住呼吸，紧张得喘不上气，脚步声一点一点靠近，最后，房门被一把推开了。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我都茫然不知。我只知道，我坐在床上，看着妈妈拼命地撕打满脸慌乱的爸爸，几乎要把他整个人撕成无数碎片。尖叫声、痛哭声不绝于耳，我的世界被一片模糊的光影充斥起来。我的下一段记忆，就是妈妈紧紧抱着我，一遍一遍说着那句“对不起”。爸爸已经不见了踪影，我感觉我提在喉咙的心脏终于慢慢放下了。
我知道，我的噩梦结束了。
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爸爸。我好几次问妈妈，爸爸去哪儿了，她只是用一只手轻轻抚摸着我的发顶，冲我温柔地笑着。
“千千，爸爸是个坏爸爸，爸爸会欺负千千，所以妈妈不要他了。”
“可是，没有爸爸了，妈妈会不会很难过？”我有点落寞，“好不容易才帮妈妈找到了爸爸，我不希望妈妈为了我而变得和以前一样孤单。”
妈妈看着我。她那双眼睛里似乎含着盈盈的水光，她紧紧攥着我的手，脸上的表情郑重其事，过了很久，她才开口。
“妈妈有千千陪在身边，妈妈一点也不孤独。如果要用千千的幸福去换妈妈的幸福，妈妈宁愿不要。你还小，等你长大了，就会懂了。”
我还小，但我也有点懂了。当生活重新回到只剩下我和妈妈两个人的生活，我才意识到平静的生活是那么美好。
几天以后，妈妈带着我，背着行囊，手上拿着通往大城市的火车票，站在了发车的月台上。她说，新的生活应该换一个新的地方，有一个新的开始。离开了那个可怕的爸爸，妈妈似乎又变成了从前那个光彩照人的“阿顾妈妈”。我现在似乎明白了，她虽然看上去孤独一人，却拥有着世界上最强大的灵魂。
她不害怕孤独。
在检票发车的提示声里，我们听见了从背后传来的呼唤声。
“阿顾！”
妈妈转过头。身后，站着一排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我在其中辨认出了很多熟面孔。他们是常找妈妈看病的病人，如今，他们站在我们的身后，目送他们最尊敬和钟爱的阿顾医生，去追求属于自己的幸福生活。
他们友好地笑着，轻轻挥着手。妈妈也冲他们挥着手。我看着他们，终于露出许久没有露出过的笑容。
一双温暖的手牵住了我，我抬头，妈妈正温柔地看着我。我恋恋不舍地告别了这块土地和昔日的朋友，回过头，跟着妈妈一起，踏上了去往新世界的列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