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长眠者,声名水上书。——济慈
次日起了个大早,打算去游览北朝艺术博物馆。因为在课上听老师提到过,说这座博物馆收藏了不少珍贵的墓志,也是我决定来大同的原因之一。在地图上看,北魏明堂也在它附近,距离我们住处不过两公里。
同行的一个女同学对明堂特别感兴趣,昨天就说要去看看。明堂是古代天子举行朝会、祭祀、庆尚等重要大典的场所,据说大同这座北魏明堂是国内唯一一个在原址基础上修复而成的。想起中学时背诵的《木兰辞》,里头就有句:“归来见天子,天子坐明堂。”更想看看这传说中的明堂究竟是什么模样。
01、杨婉瀴和她的明月夜
到达后才发现,原来北朝艺术博物馆被巧妙地嵌入了明堂之中。这样一边逛博物馆一边可以看明堂结构,事半而功倍,能给下午的云冈石窟之行预留下更多时间。进馆之后,才发觉低估了这次行程,馆内展出了大量墓志碑刻,我们忍不住每一块都细细看过去,直到出馆后才发现日上三竿,大半天已经过去了。
几个人看的速度都不太一样,我和一个女生看得最慢,被落在最后,足足比其他人晚了二十分钟才出去。这个女生是学秦汉史的,对于北朝的史事并不太了解,所以我就主动当起她的向导,一面看一面搜肠刮肚地给她输出。
刚看了不久,就碰到了一个有些耳熟的名字:杨奥妃。我一定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字,但一时之间没想起来。站在她的墓志前看了许久,临洮王、元愉、高肇、宣武帝……我一把抓住正要离开的她,激动道:“我想起来了,这是我以前看《通鉴》时被震惊到的玛丽苏故事!”
她的眼睛一下亮了,我们就在一块死气沉沉的墓志前,讨论起了杨奥妃太过浪漫虚幻的生平。
虽然史料上没有明说,但我推测,杨奥妃大概率是身份卑贱的乐伎出身。在一个平常的夜晚,应该有明月当空,时为临洮王的元愉被一阵优美的歌声吸引,而对唱歌的女子一见钟情,当时她的名字还是杨婉瀴。
元愉原本想娶杨婉瀴为正妻,因此托右中郎将李恃显收其为义女,改姓赵郡李氏。当时的赵郡李氏是赫赫有名的大族,直到东魏北齐时,它依然与崔、卢、郑并称四大族,并与皇室保持姻亲关系。
元愉将出身低微的杨婉瀴托与李氏的用意很明显,想要抬高她的身份以便婚娶。但当时宣武帝的第一任皇后于氏正好也有一个妹妹待字闺中,也许在宣武帝的压力下,元愉最终娶于氏为妻,而将杨婉瀴收作妾室。
由于杨婉瀴受到元愉的偏爱,于氏大概向贵为皇后的姐姐诉苦,于皇后也一气之下将杨婉瀴召入宫中,将其毁容剃发,罚作尼姑。但这件事反而使元愉更加牵挂被困于宫中的杨婉瀴,后来在于氏父亲的劝说下,杨婉瀴被放出宫,得到了元愉更多的怜爱。
由于宣武帝沉湎礼佛,朝中外戚高肇当权,迫害宗室诸王。当然也有学者推测,高肇只是宣武帝用来打击宗室的工具。不论如何,永平元年(508)时备受猜忌和打压的元愉在冀州起兵,自立为帝,并将杨婉瀴立为皇后。这场谋叛并没有持续多久,元愉战败,与家眷一同被生擒送往洛阳。在路上每至驿亭,身披枷锁的元愉仍要与杨婉瀴执手诉情,但还未抵京,元愉就被高肇杀害。不久,在杨婉瀴生下遗腹女元明月后也被处死家中,时年二十九岁。
这方冰冷的墓志随同主人的死去而被深埋于九泉之下千余年,上面并没有记载这段充满柔情的故事,只是格式化地刻录了主人的生卒年、葬地以及发迹后成为临洮王妃的事迹,以华丽的辞藻赞颂了主人的娴淑品格,而对于她曾遭受来自权威的凌虐与侮辱、她曾得到的偏护与深情、她痛别至亲的绝望与坚韧、她凛然赴死的坦荡,几乎只字不提。这是一个鲜活的人与死亡档案之间的区别,当我们面对不会表演、任人操控的文字时,该怎么去品解体会一个人曾经存活的印记呢?北魏崩解,西魏建立后,她与元愉的儿子元宝炬登上帝位,重塑了母亲的高贵与尊荣,但也选择性地筛走了他母亲一生之中最珍贵的记忆。
“她的孩子们有意境相似的名字,元宝月、元宝明、元宝晖、元宝炬,最后的绝响是元明月,这些名字的寓意,是不是都在纪念他们初相识的明月夜呢?”
这段故事还如余音绕梁般回荡在我的心里,隔着玻璃屏的那方石碑犹如一个哑巴,极力地呜咽却发不出属于自己的声音。
02、天街乘宝车,河阴收故骨
馆内还收藏有胡太后之妹胡玄辉的墓志,如果不是这方墓志被发掘,可能我们也并不知道,《魏书》上提到的胡灵太后之妹新平郡君,有一个这样蕴含佛韵的美好名字。
《魏书》上对于胡玄辉的记载只有寥寥几句,几乎只有在胡灵太后和元叉的事迹中,才能偶尔瞥见这个贵族女子的侧影。也正因如此,后世的我们要摹写胡玄辉的生平,必然要从其姊胡灵太后的事迹切入。
胡灵太后本为宣武帝元恪的充华,是后宫中不起眼的妃嫔之一,却因为独有的冒进精神改变了命运。北魏素来有一个不成文的血腥制度,凡是被确立为太子的皇子,其母必须赐死,被称为“子贵母死”之制。
《魏书》上将其归源于汉武帝赐死昭帝之母钩弋夫人,其实据田余庆老先生的考究,应是与拓跋历史上母系势力对于权力的干预有关。在转型为父系皇权的历程中,为了斩断母系势力的干预,道武帝拓跋珪第一个举起了对长子之母刘贵人的屠刀,此后七代皇后,在史书中均在生子后“以旧法薨”。上一篇文中提到的孝文帝先皇后林氏,也是因生太子元恂而被赐死。也正因如此,在宣武帝的后宫多年来没有妃嫔愿意怀上皇子,当胡充华怀孕后,旁人都劝她放弃,她却固执地将孩子生了下来。
这个孩子就是后来的孝明帝元诩。制度的受害者最终成为制度的维护者,从亲人的鲜血中走向冰冷的皇位,是北魏每一代皇帝成长的必经之路,元诩却是个例外。宣武帝元恪童年时历经丧母之痛,后来又皈依佛门,因此他并没有对生下皇子的胡充华处以旧法。
待到宣武帝驾崩后,孝明帝即位,北魏几代以来唯一货真价实的皇太后临朝称制,是为胡灵太后。而胡玄辉也正是在此不久后,于延昌四年被封为新平郡君,后改封冯翊郡君。其夫元叉为江阳王元继长子,在胡太后称制时成为显贵,故墓志中曰:“太后临轩,景昭王(按:景昭为元叉谥号)气联霄极,插萼皇枝,辅中作相,勋灼天下。”
这段时间应该是胡玄辉人生的高光时刻,母家权极,夫婿荣崇,而她新婚燕尔,青春华茂,就已经是整个北魏帝国最尊贵的女子之一。然而没过多久,元叉权欲熏心,矫诏杀清河王元怿后,联合宦官刘腾软禁胡太后,以元诩为傀儡掌权,预示着她命运的拐点。
墓志中提到她在元叉权倾时“惧王门之光宠,惮戚里之荣盛。静以树德,卑用行己。”可见当时虽有尊荣,但内心确实惴惴不安。胡灵太后被软禁数年,后又一朝返政,马上展开了对元叉的秋后算账,墓志说她“痛感夜歌,哀躔昼哭”,也许背景就是她两个最亲近的人因为权力而反目。
元叉被赐死后,胡玄辉因其皇姨身份而保存尊荣,但却遭到元叉之弟元罗逼奸。元罗是被记载有“恂恂谦退”的君子作风,却做出这种丑事,当时有人猜测应该是元罗担心胡太后因元叉之罪株连亲族,这才以鲜卑旧俗蒸寡嫂,以求继续维持与胡氏家族之间的姻亲关系,希望胡太后网开一面。此时,才经丧夫之哀的胡玄辉俨然被元罗等人当作巩固身份地位的工具。
胡太后返政后,北魏政局动乱,孝明帝暴死,北方尔朱荣率兵南下,拥立彭城王元子攸,直捣洛阳。不久,胡太后自知大势已去,剃发为尼,向尔朱荣乞命,却被他一把推进了滚滚黄河之中。河阴之乱的血腥屠戮使所有人自顾难保,疲于奔命,唯有胡玄辉替胡太后收敛骸骨。
很难想象胡玄辉当时怀着怎样的心情从黄河之中打捞起昔日阿姊的骸骨,供奉于双灵寺中。她们曾经是血浓于水的骨肉,胡太后曾被直臣元顺斥责因为一妹而包庇元叉,可见昔年她曾得到多少阿姊的关爱呵护,也能想象出胡太后被软禁时她在关系两端左右为难的纠结不安。当元叉被杀后,她又会多么痛恨背后的始作俑者,甚至被凌辱后也不愿再像从前一样,向阿姊低头乞怜,最终却又冒着危险,凄凉地从烂泥中打捞骸骨,至此开启她低沉漫长的后半生。
普泰元年,母以子贵,胡玄辉被册封为江阳王太妃。在失去至亲的漫长余生中,经历了元子攸杀尔朱荣、尔朱部围逼洛阳、高欢宇文泰崛起、东西魏分裂、北齐代魏等一系列历史变迁。她一直活到北齐天保八年,在邺城去世,时年六十六岁。
在洛阳的最后一段日子里,她或许看到了永宁寺大火。
那座曾经在她阿姊掌权时建造的皇家佛寺,象征着她在京城春风得意之时的黄金寺塔,最终也在风雨飘摇的末世中付之一炬。信奉佛法的她,在度过半生沉浮之后,是否会在这场大火中感到释然呢?
就如她墓志中感慨的那样:“生如泡沫,世同幻想,贤愚无二,终化一棺。”
03、“皇帝即如来”
从北朝艺术博物馆出来,已是中午,在街旁吃了个便饭,商量下午去云冈石窟的事。去云冈石窟有专门的旅行直通车,能再网上预约,一人39元。但后来发现打车过去也就40元,一车四人,平摊每人10元,比坐直通车划算。
到景区后拿出学生证,免票顺利通过。刚进去的大道两旁矗立着高耸的石柱,下方是大象形,上部是类似雕满佛像的寺塔状。远远地听到有人鸣锣,原来是游客打卡拍照的地方。
灵岩寺屹立在湖面之上,水上除了一丛丛芦苇,还有不少水鸭、白鹅。我们每人买了张船票,摆渡到另一头。
在船上晒太阳,日光摇曳,不少白鹅和水鸭一见我们就游过来,以为会得到些好吃的,可惜的是我们没买船家提供的饲料。我悄悄跟同伴吐槽:“喂你的鸭子还要我付钱,真的太有商业头脑了。”驾船的人喜欢闲聊,告诉我们他原来在北京当兵,现在还是个大学生,来这里做兼职。
听到他说北京很好,我瞪大了眼:“你在北京两年都还觉得北京好,我在北京待了两月就不想待了。雾霾哪有这里山清水秀来得好。”周围的同学都笑了。
上岸后才发现这船也没有把我们送到石窟门前,还得自己走一段路。在路上我连忙点开备忘录,想要再预习一下知识,以便一会儿游览。
石窟所在的山像是巨大的土堆,裸露的砂岩光秃秃的,偶尔能看见从夹缝里冒出的几簇草,在水润的蓝天下显得更加干燥枯败。洞里有旅行团的导游在讲解,我们跟在后面蹭解说,但有时候总觉得不够对味,后来没了兴致,索性自顾自地到处游走。
有些洞开凿得很整齐,外头看起来就像土碉堡,门窗已经被风蚀得异常光滑了,进去后光线突然昏黑起来,但四面墙壁乃至头顶全是雕刻的各种佛像和装饰纹,密密麻麻的,有一种粗糙的佛教“洛可可”艺术风。
在大佛的身上,眼尖的我们发现有一些上个世纪游客留下的刻画。
“这下可好,随手几笔还成文物了。”有人戏谑道。
那些残留的颜料痕迹,仍然能想象出当年整个石窟色彩鲜艳的模样。我按照备忘录所记,辨认各个石窟的开凿时间。上学期正好写过一篇论文,讨论的是南北朝时期皇帝借助佛教来巩固皇权的大趋势,而在这一过程中,南北朝各自的脉络是有很大差异的。东晋南朝以来,南方一直有“沙门不敬王者”的传统,而北朝却恰恰不同。在拓跋魏入主中原后,已经奠定了“皇帝即如来”思想,沙门向皇权致敬在高僧的带领之下变得理所应当,也从未出现过南方那样世俗权力与佛教权力在伦理上碰撞的矛盾。
这些都可以在云冈石窟看到,从文成帝时开凿的“昙曜五窟”到孝文帝时期的各类“双窟”,这些佛国世界的理想塑像在皇权的操纵下,无不是对世俗权力变动的反映。
临近结束时,我在末端看到一个石窟,里头的塔庙式特别明显。这种源于西域的凉州模式又称为中心塔柱窟,可以追溯到印度的支提窟,佛教徒在礼佛时可以绕柱诵经。
在北朝前期开凿的石窟仍然有浓郁的凉州风格,而在北魏中后期,这种塔庙式开始发展出众多形制,甚至有将中心柱的塔庙变形为三世佛的大改造。大三时我在邯郸北响堂山的石窟里见过这种,偌大的石窟中正对门的是一座巨大的佛像,它的两侧也是两面佛像,形成一个立体的支柱。由于洞窟里太黑,我没敢绕着佛像走一周,但推想下来,应该就是这种塔庙式的变种。
现在的佛教徒在寺庙中礼佛诵经时,仍然有绕佛像礼敬的习惯,这种传统有很深远的由来,也可以在云冈石窟的结构中探得微妙。
04、墓志——死亡的悲壮余响
从石窟出来,日色西斜,树树秋凉,我的山西之行也告终了。
笔墨有限,未能倾诉所有思想。比起石窟里庄严却略带时代落寞的佛像身影,墓志对我的触动可能更多。
前文结合史料和墓志,详细写了两个已故女性的人生,她们命途多舛,却也足够幸运能够在史事变迁的夹缝中留下只言片语。墓志上繁复的褒美之辞,就如一件华丽贵重的金缕玉衣,包裹的只是一具冰冷僵直的尸体,而鲜活的灵魂已经随着气息流散,或者化作微尘归于玄虚了。
人生处一世,去若朝露晞。每个人都很重视盖棺之论,在墓志盛行的时代,这一愿望也被格式化的优美评述充分地满足,但由于各种原因,我们仍然会为死者无法充分表达自我感到遗憾。
如今,在可以个性化表达的时代,我们想要的评价又会怎么生成?它会符合本人的期待吗?还是会由于各种纷纷扰扰的声音,而变得更加真假难辨?
与其把这份权力交给他人,不如留给自己,但人应该如何给自己的一生完成最优美的收尾,这确实是个问题。
就像演奏交响乐的礼堂,在指挥棒停下后,怎样恰到好处的静默会成为引发观众内心共鸣的余响?我在网上看到很多名人喜欢给自己写墓志铭,有的作家喜欢展示自己的黑色幽默,有的科学家用短短一个公式,一切尽在不言中。
直到看到济慈的墓志铭,心终于归于平静:
here lies one whose name was written in water.
(此地长眠者,声名水上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