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樾还是死了,是喝农药死的,她死的很决绝,一整瓶敌敌畏一滴也没有剩下。出事后泪流满面的老公陈绿毛软软地靠在医院病房斑驳剥脱的墙上,神经质地举起巴巴地从家里拿来的药瓶子,对着微弱的光线甚至眯着黯淡的老鼠眼把轻飘飘的褐色的瓶子晃了又晃,倒了又倒,妄图会流下来哪怕一滴液体,该死的亲吻过老婆清樾那娇艳的唇的要命的东西。他甚至有一种想尝尝它究竟是什么滋味的冲动,难道就那么好喝,你就一口气喝下去?一个小时前围在抢救室外面看热闹的人终于散了,一个个摇着头,叹息着低低地说:“她自己也是医生,也这么想不开?”那天上午上班的几个护士眼圈红红的。有的甚至躲到没有人的角落大放悲声。但是又拼命地压抑着,唯恐被绿毛听到,他已经悲痛欲绝了,难道还想逼着他从四楼跳下去?清樾真是傻。你就这么撇下一个五岁半的女儿迎迎和软弱可欺的绿毛在世上,你怎么那么狠心?你一起了之,死了干净?绿毛可怎么向你的亲人交待?有人不免替绿毛捏着一把汗。她的小姨还一屁股坐在病房门口撕心裂肺的哭。她是能够证明书的。昨天晚上她还跟白发苍苍的姨父在清樾家一直玩到将近十点,说起她还在市医院住着的中风偏瘫的老父亲,她还满口夸奖我们家绿毛好,自己又在家属院上班,离家近,父亲不住自己家又住哪儿?自己又是父亲最疼爱的小幺女,况且父亲住院一直是二姐伺候着,她只要一打电话就抱怨说是天天往医院里跑,腿都跑细了,也没有过一个人替换她,哥哥要武汉,指望不上,就苦了她一个。又不是她一个人的父亲?姊妹四个,大姐又添了孙子,你们个个走不开,就她有时间?清樾还说这几天一听到电话声就害怕,二姐其实是刀子嘴豆腐心,可是有些话一说出来就没意思了,她心里也很烦。小姨还一个劲地劝慰她,给她说了几件高兴的事情,还逗得清樾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临出门的时候,还是绿毛一直送出来老远,他说起清樾一直在喝安定,有的时候他劝她少喝一点,她总是不听。小姨嘱咐绿毛,随她吧,别拗她。绿毛还委屈地说,我才不敢惹她呢,我害怕她又发病,前阵子她跟单位里的老乔吵架,她后来知道了,连提也不敢提,只当没有那一回事。小姨还喃喃地说,那就对了。只是苦了你了。绿毛记得那时候他的喉咙又发紧了。
早上他像往常一样到医院防保科上班。清樾还笑吟吟地给迎迎穿了一套粉红的薄呢子连衣裙,脚上一双草绿色的小皮鞋,都是新的,昨天她才买回来的。自己一件玫红的长长的薄羊毛衫,外面配了一件雪白的小西服,越发衬得鹅蛋脸白里透红。裤子倒是平常,三四十块钱一条,在镇上买的,她从来不注重裤子的贵贱,倒是上衣非得在城里专卖店里买,动辄三四百块钱,连眼睛也不眨一下。她没有别的爱好,只是喜欢买衣服,把自己收拾得漂漂亮亮才罢休。她还交待绿毛自己亲自带迎迎去过早,不用他操心了。对了,今天是星期六。迎迎可以在院子里好好地跟秋秋,昂昂们玩个够。迎迎打小很乖,她从来不在清樾跟前像秋秋一样猴上猴下,她跟个小大人似的,省心的让清樾想掉眼泪。绿毛就放心地走了。
电话是在十点半响起的。绿毛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是跟清樾同在洗衣房里的小杜打来的。她幽幽地问绿毛,你跟清樾没有吵架吧?她从上面外科手术室收拾下来了要消毒的手术包回来后,就情绪低落地趴在洗衣房唯一的一张乱晃荡的桌子上,一言不发。小杜关切地摇摇清樾的肉实的肩头,问她怎么啦。清樾摇摇头说,昨晚没睡好。那你就回家休息吧。就几个手术包,我一个人能行,你就回去休息吧。清樾猛地直起身子来,没好气地塞她,我坐在这里也影响你了,你也嫌我了?那我就走了。现在能够让我容身的地方是越来越小的。小杜想回她几句,又觉得她精神上有点不正常,自己受她话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跟她在狭小的手术室一晃呆了差不多十年了,她啥脾气别人不知道小杜是知道的,也不跟她一般见识了。小杜到嘴边的话咕咚咽下去了,就像别自个的一口吐沫,想到这里小杜心里好过多了。小杜让绿毛抽空回家去看看,别出什么乱子来。绿毛忙不迭地跟小杜道歉,说他马上回家。
绿毛是一溜小跑赶回去的。家属区离医院只是一条一里石子漫成的幽僻的小路。回来是下坡,不费劲,绿毛却跑得气喘吁吁。大门口他的女儿迎迎正玩得一脑门子汗,头发湿漉漉地贴在没有消近婴儿肥的圆脸上,她是像极了清樾的,绿毛知道女儿长大了一定又是个美人胚子,不会像他又黑又瘦,跟个无精打采的小老头。他顾不得理女儿,神色慌张地掏出钥匙一脚踏进客厅,屋子里空荡荡的,他大声地一连喊了三声清樾,没有人答应。厕所里也没有。卧室里的门死死地关着。朱红色的门就像张着的血瓢大口想一口把他吞掉。他使劲拧,门却纹丝不动。门被清樾从里面锁上了,她不想让人进来。他头上的汗一大滴一大滴淌下来了。她会在里面干什么?他心猛地一抽。他颤抖着鸡爪子似的手哆嗦着摸出一大串钥匙,使劲地插进去,可哗啦一声,钥匙掉在洁白的地板了,声音让人心碎。好不容易扭开门,屋子里首先一股子刺鼻的味道冲进绿毛的眼睛里。清樾,他的清樾一动也不动地躺着,床边地板上横着那褐色的药瓶子。他扑上去拼命地喊清樾。一点动静也没有。他像疯了似地抓起手机打办公室里的电话。不一会儿,司院长,张主任,带着一帮子人抬着担架,不由分说地抱起身体僵硬的清樾百米冲刺地往医院里赶。可怜的清樾半边脸已经乌青,颈动脉已经成为摸不动丝毫搏动。护士手忙脚乱地去拖氧气桶。瘦弱的司院长嫌她行动太慢,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下子抱起来三下两下抡到抢救室里。所有的医生自发地加入到抢救中去。内科的王主任慌忙给清樾做胸外按压。手术室里准备给她做气管切开。氧气一点点输进去了。清樾还是直直地躺着。一点生命的迹象也没有。张主任沉痛地摇摇头,脱掉手里的手套说:“没有希望了。”坐在外面冰冷的蓝色排椅上无力地抱着头哭泣的绿毛才张开大嘴,像一匹受伤的狼般嚎起来 。还有清樾的小姨老泪纵横。一切都太迟了。
清樾的二姐夫闻讯赶来。他瞪着眼睛,用手指着绿毛姨的鼻子,厉声问:“怎么回事?你倒是说说看。好端端的怎么走这一步?”一旁的二姐哭得泣不成声。后来也哽咽着说:“你怎么傻了。父亲和我已经在城里给你们看好 了一处房子,你多少出一点,我们大家想办法,把家安在城里。父亲也可以不让你管的,我只是说气话,你这就当了真了?你这一走,让我们怎么跟老父亲说?一说不是要了他的老命?不说难不成不让他看见自己最疼爱的幺女最后一眼?我的妹妹啊!你究竟是怎么啦?”绿毛照着自己瘦削的脸啪啪扇了两巴掌,扑通一声跪在二姐面前,泪眼婆娑地抬起头说:“二姐,你怪我吧,是我没有照顾好清樾,我是你们家的罪人。你打我吧,出出气也好。我知道我是配不上清樾的,如果不是她有病,我无论是如何也娶不到她的。她是多么 骄傲的一个人啊。我是瘌蛤蟆吃了天鹅还不知珍惜,我是身在福中也不福。老天惩罚我吧。让我替她死了吧。迎迎不能没有妈啊。”二姐哆嗦着嘴,一把拉起绿毛说:“绿毛,是她心黑。我们没有怪你,这么多年,你的人品,你待她如何,我们大家是看在眼里的。她活够了,她想一个人去享福。苦了你了。我们知道的。她一定犯病了,难受。”
二
绿毛心里知道清樾是不爱他的。
清樾骨子里瞧不起绿毛的,虽然她嘴里不说。绿毛到底爱不爱清樾,恐怕连他自个也不知道。像他这样其貌不扬,家境贫寒,三岁没了娘,七岁丧父,靠着三个哥哥的资助勉强上完卫校,然后一刀切分到这个偏僻的乡镇卫生院防保科的毛小子,他又有什么资格谈爱情?他打小都自卑,从来不敢正眼看女人。或者说他从来都是仰着头看女人,不管是美丽的女人还是平常女人。后来娶了清樾,他在心里暗暗庆幸老天的眷顾,觉得自己这辈子一定艳福不浅。清樾的父亲原来当过镇长,她的哥哥,两个姐姐要么在工商部门任职,要么在银行工作,她几乎是众星捧月在大院里长大。她的优越感很强。这是她的优点,后来却成了她致命的弱点。而且她人长得漂亮。鹅蛋脸面,清澈的杏眼,加上一头乌油油的长发,她几乎就像一面明亮的镜子一直照到卫生院单身男人的心坎上。她走到哪里就有热辣辣的眼神灼过来。她几乎成了焦点。再加上她普通话说得标准,单位里每一次举行联欢活动,她理所当然地成了让人瞩目的主持人,一袭黑色紧身连衣裙衬托小巧玲珑的她越发如出水芙蓉般俏丽。再加上那个时候,分配到卫生院上班的总是男的多,清樾自然难逃男同事的死缠硬磨,可是清樾硬是一个也没有看上。据说现在的司院长就追过她,听说还很颇费了一番脑筋。起先清樾在药房里上班,司院长不,确切地应该说司主任,他当时是办公室主任,有事没事总爱到药房里钻,总是借口感冒了,找清樾要几颗感冒通喝。三天两头。后来司主任只要一在药房出现,同事就会跟开玩笑说:“又要感冒通,现在可是紧俏货。没了。等到清樾来了,才能发。”搞得司主任脸一阵子红一阵子白。好几天不敢上药房。可过不了多久,他又卷土重来了。清樾的魅力无可抵挡。可是清樾还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后来司主任听说几个镇上工作的小伙子也对清樾动了心。再后来听说清樾压根不想在镇上谈婚论嫁,她眼光高着呢,她私下里对朋友说,她最低也要找个城里的充充门面,小镇上的男孩,有什么出息,给她拔鞋她还不要呢。司主任果然打了退堂鼓了。而且从那个时候起,他暗暗在心里告诫自己,一定要混个一官半职,给她清樾看看,让她后悔死。
清樾又等了三年,眼看着从十八九岁一转眼耗到了二十三岁,跟她一起进医院的女孩都嫁人生子,她还是单身一个人。不免有些心焦。这时候镇工商所分来了一个神农架的英俊小伙。她有些神不守舍了。恰巧有热心人给她牵了线,两个人大有相见恨晚的意思。成天跟热膏药似的贴着。家里以为一定是铁板钉钉的事情,准备那年冬天给他俩办喜事。谁想半路杀出来了程咬金,那个小伙子跟派出所长的千金好上了。那个女孩十九岁,刚刚师范毕业,清纯可人。他们俩好得一发不可收拾。清樾被迫出局了。清樾那个气啊。她真是不甘心,从来都是她甩别人的,要知道,她一心想挽救自己的爱情。她甚至想到了一个损招,她给据说叫吴雅丽的写了一封匿名信,信中用大胆,泼辣的言语披露自己的已经跟吴心心相通的男人已经有了不同寻常的关系,只差写有了鱼水之欢,如果她不介意的话,陈清樾倒是可以拱手相送。其实清樾是一个很传统的女孩,她这一回是豁出去了,她想做最后一搏,不管结果如何。寄出去那封关系自己身家性命关系自己一生清白的明显污辱自己的信后,她的心是七上八下的。她不知道神农架小伙看到了这封信,会怎么看待自己,会不会觉得她很卑鄙,会不会不原谅她,那个时候的青年男女要比现在要矜持许多,而且说实话她跟他只是约会了几次,最亲密的一次,他也只是牵了她的手,她还有点难为情,扭捏了好半天,碰到熟人的时候,赶紧放开了手。她害怕别人说闲话。神农架小伙为此还和她闹别扭,说她不给自己的面子,相处那么久,清樾连手也不拉,他很划不来。清樾脸憋得通红,费尽口舌才算安抚好他。可是如今,他更是不会稀罕握她的手了。果然神农架小伙找她的次数明显少了。她也有点心虚。一个星期后的一个傍晚,秋日的午后,天空很干净,一点云彩也看不见。清樾一个人值夜班。百无聊赖地立在医院门口,看见来来往往的人们行色匆匆,埋头走路。一声刺耳的嘉铃90摩托车刹车声,她看见了那一双小巧的近似女人脚的那一双自己渴望很久的一尘不染的白色39码男式皮鞋,她就知道是他来了。她的心咚咚地跳起来,他莫不是兴师问罪来了?她心里没有底。他停好车,一句话也没有过说。只是眼睛直直地盯着她看。看得她心里直发毛,看得她紧紧地咬咬自己嘴唇,彻骨的痛一点点淹没她痴痴的心。还有她那破釜沉舟的决心。一切都不值得。她在心里一遍遍地说。声音空洞得像野外一缕灰白的烟,找不到自己的所在。她只是淡淡地说:“来了。”轻得连自己也听不见。神农架小伙冷冷地瞥了她一眼,重重地说:“这是我最后一次找你,我们已经完了。本来我想成不了婚姻,倒是可以成为好朋友,看来我是错了。男女之间是不会有纯粹的友谊,我们用不着骗自己。只是我没有想到你会是这么个人,你的孤注一掷,只是会让我走得更远。我还是喜欢吴雅丽。我天天也很苦恼,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这一次谢谢你教我,不爱了,就痛快放手。昨天吴雅丽给我看了你那一封所谓爱的自白书,她哭得一塌糊涂。非要让我说清楚。我简直是大伤脑筋。我只好对她说我会给你个交待的。我,只能对你说对不起了。不过我马上就要调回老家了,你可以很快忘掉我的。你会找一个真心爱你的人。还有这个东西,我觉得还是交给你比较安全,它只属于你。不过,你放心我和吴雅丽不会对第三个人说的。”清樾一滴眼泪也没有掉。她亲眼看着那么一双白色的39码的男式皮鞋优雅地骑着自己曾经一次一次坐在后面的嘉铃90摩托车赌气似地绝尘而去,她又站了很久很久。她的心空落落的。可是对那一封毁灭性的自传体信,她紧紧地攥在手心,她仿佛捏着自己未来的幸福,一刻也不放松,管别人的眼光。后来她的眼泪才神经质似的落下来,流过滚烫的脸颊,热辣辣的。她突然把那封见不得人的信揉成团儿,一下子塞进嘴里,生生地往下吞。无滋无味。艰难。想吞又吞不下去,想吐又吐不出来。她呛得眼泪大颗大颗流出来。她多想逃进一个谁也不认识谁的地方,永远也不要出来。
第二天,晚上八点钟,清樾一个人悄没声息地来到镇上工商所的楼下,久久地盯沣神农架小伙四楼上的小屋。屋子里黑黑的,没有一丝光亮透出来。她恣意地想像他一定又去找那个狐狸精去了,他们或者是在舞厅幽暗的灯光下紧紧搂着一起跳舞,旁若无人的亲热;或者手挽手一起去看电影。她可以想像得出他们快活得要死,终于摆平了清樾,他们终于名正言顺了。正在这时两个嘻嘻哈哈青年男女从清樾身边走过,男的走出去很远还不时回头张望,不用说他就是那个负心郎。女的像条蛇缠在男的身上,偶一驻足,竟然狠狠地啐了两口。清樾恨不得自己立刻从这个冷酷的世上消失掉。她疾步离开是非之地。那晚上她一直在大街上走着,走着,眼前像放电影似的回忆她这短命的爱情,眼前明明摆放着一条笔直通向家的大路,可是她却怎么也回不去家了。十一点钟了,很晚了,她只好央求路边一家熟悉的日杂店的老板送自己回去。老板诧异地笑着,送了她一程。
一晚上她不曾合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