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拭尘埃(三三六)

中午,走在太阳底下。你在我的左手,两个人并肩同行。上天桥的那会,你问:干嘛你要和我走到学校那边去?我说刚好到那边坐地铁啊。你继续问:干嘛你不就在这边坐地铁,再转一下呢。我想和你走到校门口啊。你继续问:你干嘛去?去找一个叔叔聊天,听他讲故事。

你继续问:你到底是去听故事,还是去聊天?不聊天,哪有故事听?故事就在聊天里面啊。开你一下玩笑:可以说,是为了和你一起走,才去找他聊天;可以说,是为了找他聊天,才和你一起走。想起之前走在山里听到的那个小男孩和他妈妈之间的对话,戏仿着说给你听。

你想探究到底哪个是因哪个是果。我反问你:你这个,就像要问到底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看到了蛋时,会说蛋得鸡下,肯定是先有鸡。看到了鸡时,会说鸡得蛋孵,肯定是先有蛋。你扭头看过来,哈哈笑,我也跟着哈哈笑。两个人走得够快,我提醒你,要不要去看下猫?

你说要啊,又说时间太晚了吧?边说边进了小公园,猫留待改次去看啦。后面,有人喊你的名字,是我们刚才下楼时遇见的。下到地面,她就不见了,这会又赶上来了。她是空着手的,我问她:你没有带水壶?她说在教室里的。要分开了,我看到了你额头上的汗水。揩一下。

以为只有你冒了汗,扭过头去,发现她的额头也冒了汗。以为只有你们两个冒了汗,你读到了我肚子里的这个以为,说:你的额头也有汗呀。看不到自己的额头,也没感觉到自己的额头在出汗,伸出给你揩汗的左手,在自己的额头抹了一下。还真是,手上湿了,汗不比你少。

电梯上,一位老太太手里拿了一份报纸。报纸上显出老大的红月亮的图片,我跟她说:这是昨晚的月亮啦,你看到了吗?她说她看到了月亮的左下有一部分是黑的,她说她看到的月亮是白的,她说她是九点多下楼看到的,她说她八点多下楼的时候,没有看到。我说我也看了。

我也是九点多下楼的,我看到的是月亮的右上有一部分是黑的,我看到的月亮也是白的。那时下楼,只是为了带小黑溜达,顺带还是多看了月亮两眼。怎么说呢?有觉得它够大,有觉得它有点怪,没有觉到它美。找一棵树的枝叶之间的缝隙看过去,它显得很亮,像一盏路灯。

前些天见到一则分享,是谁坐在火车上拍下和感怀的:路漫漫,背井离乡。今天再把它翻出来,因为想要看到那火车、铁轨和路边的站牌的模样。找到了,留存了。又开始细嚼:“背井离乡”这四个字。他从湘西的山里走出,是要奔向东南的繁华都市,为自己和家人讨生活。

他这样不好吗?他这样不是挺好吗?他待在家乡,大概是没有比他这样走出,更容易讨生活了吧?他若待在家乡,从年头到年尾,从日出到日落,长久了,不会觉得枯燥,不会觉到烦吗?这样远走他乡,每一天都是新的,每一年都是新的,他当然会觉到烦,但总会觉到新奇。

换一个角度,生活在城里的,每一天从这头去到那头,算不算是背井离乡?每一周从这座城到那座城,算不算是背井离乡?反过来,每一天从那头回到这头,算不算是归家?每一周从那座城到这座城,算不算是归家?往下问:究竟哪里是一个人的井和乡所在?一个人的家所在?

在任何一个地方待久了,心里总会升起一个念头,想要去远方。真的去到了远方,待足够久了,心中总会升起一个念头,想要去远方。如果后面的这个远方,不同于去往前面的远方的出发处,那大概可以算是再一次的漂泊。如果是去往前面的远方的出发处呢?可以算回家吗?

上一次见面是过年前,他办公室里的那个小伙子,当天晚上正要赶回湘西去过年。这一次进门没有见到那小伙,问他一下,他说他成了光杆司令,那小伙子年后一来就辞职了。小小的一惊,以为他这是朝着关门的方向迈进了一步。他说了一些近来的情况,大大的一惊:挺好。

他给我看了一份合约,是前些天才签的。那白纸黑字看不出什么来的。就像有句话说的:对于发生在你眼前的事情你或无能为力,如何看待发生在你眼前的事情总是由你自己决定的。同样的文字在三年前,大概会引发他们几个合伙人之间的激烈争吵,甚至于拳脚交加的打斗。

三年之后,情势已经变了。同样的文字成了他们一起朝前使力的一个新的起点。我会说三年前我就想看到这一幕,我会说三年后看到这一幕时照样开心。过去的就让它过去。真正重要的是,这么一起走下来,相互之间的信任还在,相互之间的理解更到位。伴随着时间的流淌。

他说他每三年会有一次变化。这当然是他反观他自己的过往,得出的一个小结。他家大丫头下个月就要中考了,我们两个自然聊到她。刚才在他和她的通话中,我听出来晚点他要去接她。我问的就是她的接送。我先前听说了她和他的关系不是很好,父女两个之间总是起冲突。

这一次,感觉不是以前自己所听说的那样。多点追问,他的嘴里才吐出:每天一早,他起来弄饭,然后把她喊起来,然后她在他送她去学校的路上,在车里吃他准备好的早餐。如是一天又一天,如是从她念中学开始。算一算差不多三个年头了。可以想见:两个的关系不会差。

有一个转折期的,是在她念中学的头一周。那时,她还有对他的积怨,宁愿自己早早地起床,背着书包,坐公交车去学校。那时,他在边上观望:看你能这么坚持着顶牛,多久?结果,一周过好,她向他求饶:爸,早上还是你送我吧。他自然乐意,他自然乐意默默地做这些。

我们聊了很多,这个只是其中很小的一段。这个大概是让我听了最舒服的一段。家在哪里?家人在哪里?自己在哪里?“背井离乡”终归只是走在旅程上。每个人每一天不都走在旅程上吗?从他那出来,剩他一个在办公室。走在陌生的人流之中,每一个都在背井离乡和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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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周惠来,完成于2021年05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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