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美女熊说老家全部要拆了,要建成像城市一样的花园楼盘,学校和老街也要拆掉,问我要不要来一篇关于老家的文字以作留念。
我掐指一算,原来我离开故乡都有19年了,可是我在老家才只生活了18年呀,唉,真的该写回忆录了,否则我恐怕要忘记故乡当初的模样了。
我的老家属于南昌县的西部的一个乡,彼时还没开发的时候就是一个山沟沟,不,沙滩滩,一大片望不到边的金色沙地把我们乡和县城隔开,生生隔出了一个穷乡僻壤。
我们那里旧时叫苦山乡,顾名思义,经济落后,人民生活贫苦,后来不知道哪位当权的大人物嫌苦山这个名字太影响时运了,于是改名为富山,果不其然,几十年后的今天我们富山经济水平一跃而上,成为了南昌县财政收入最前列的乡镇,当然这是后话。
富山乡里有十几个村,其中大部分村名都以山命名,虎山,康山,东山,南山,北山和霞山等等,听起来很有群山围绕,绵延起伏的感觉。事实上全乡一座山都找不到,别说山,连个小土坡都没有,除了水田,全乡都是一马平川的细沙地,实在要找山的话,那只有看看每个村周边的坟地土包了。想当年我们村最流行的一个笑话就是,有个叔辈的人年轻时外地当兵,后来转业时有战友想来他家里玩,那时侯穷招待不起客人,那个叔叔不好意思推辞,只好骗战友说他老家在山沟里,来他家要翻过7座山,趟过5条河.其实他说的全是村名,战友一听这么偏远吓得不敢来了。这件事当成笑话在我们村里传了几十年了,不知道若干年后,那个叔叔家富起来后有没有再感慨当年因为贫穷时对战友撒的善意的谎言。
没有山不要紧,我们可是有很多的江河湖泊,几乎村村都靠河,洗衣洗菜,浇园灌田,还有孩子们游泳摸鱼,都离不开这些河。夏天野生的菱角和芡实长满了湖面,再晚一点到初秋的时候还有茭笋和莲藕,富山的70后80后的女孩子没有划轮胎摘过菱角莲蓬的,男孩子没有扒过茭笋引过藕带的,那简直就是地主家的孩子。
种田是我们富山人的主要生活来源,春播夏种,秋收冬藏,交粮卖谷,循复往返,一代一代延续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岁月。
富山乡有不少姓氏,其中唐,梅,喻,殷,罗,刘和熊是大姓,还有其他如邱,戴,姚和王等小姓,诸姓之间互相联姻,盘根错节。
一个乡就是一个小社会,各家按照各家的轨迹生活,祖祖辈辈,生生不息。
富山老街赶大集
富山农贸市场乃本乡的经济文化中心CBD,什么高级一点的吃穿用度,生活物件及文化娱乐都在此处。
靠富山农贸街的两个村殷家和喻家近水楼台,村民纷纷到农贸市场抢摊占位做起生意,也有其他村勤快的村民卖自家的土特产。一条十来米宽不到一百米长的街上开满了摊子,有卖菜和鸡鸭鱼肉的,有卖衣料布匹的,有卖农具家什的,加上早餐摊子,剃头铺子,炒菜馆子,林林总总,熙熙攘攘,麻雀虽小,却五脏俱全。每月农历逢3,6,9开集,我们当地称之为当集。
小时候最喜欢跟着妈妈去当集,6里路步行40分钟一口气到达目的地,殷家的大姨父在街口开了一个剃头铺,生意不错。姨父一边忙手上的活一边招呼我们喝他家的手磨豆 浆,随后我跟着妈妈下台阶进街。妈妈负责买东西,我负责提,顺便一边咽口水,一边看别人买油条买肉包子吃.豪华一点的吃食还有肉饼汤和南昌拌粉,肉饼汤鲜香,拌粉筋道辣爽,麻油的香味能飘到苗子江上。妈妈偶尔也会给我买一碗血旺汤,早上现杀的家养土猪,鲜红的猪血倒满大木盆,鲜血在晨色中凝固成血冻。摊主麻利地用刀把血冻划成小块,烧水下锅,随手扬下一把葱花盐巴辣椒末子,冒着腾腾热气的蓝边碗,吸吸嗦嗦声中,柔软褐色带着咸鲜味的血旺进入用餐者的口中再到腹中,这种畅快却又意犹未尽的滋味能穿越到20年后出现在离乡人的梦里。
同村的邻居辉哥卖完了自己用竹笼子捉的黄鳝,让我帮他把洋铁桶捎回家,他要留下来陪他刚领了东(订了婚)不久的对象逛街。辉哥的对象是王家的,长得朴实秀气,是由媒人介绍的。媒人在男女双方家来回奔跑夸夸其谈,安排好一个当集的日子,让后生提前在富山街口等着,然后女方由家中女性长辈带着装着逛街的样子,远远地和后生互相瞅一眼,看是否能看上。看不上也没关系,反正没说破,不伤面子,看中了的则告之媒人再安排“看人家”,于是媒人带着女方及长辈去男方家认认门,看看他家的经济人口状况及家风等,男方家照例是要摆一桌酒招待来客的,俗称“造盘子”。通常男女接触几个月后便可谈婚论嫁了。
这种传统和充满乡土气息的相亲方式在现代网络发达的年轻一辈眼中必定难以理解,可是那个时候人们却是靠这个方式结成了许多美好姻缘,至少那个时候的离婚率是远远低于现在的。一到当集,农贸街口总会站着几个小伙子,他们伸长了脖子四处张望,细看来来往往的别村姑娘,暗暗寻找自己的意中人,随时开启幸福美好的婚姻。
十字路口订终身
唐家和梅家以前同属一个大队,合称霞山,两个村几乎连着,中间只靠一条马路隔开.据说隋朝时梅氏和殷氏自河南迁徙至富山,明末时唐氏与喻氏自浙江迁徙至富山,唐与梅,殷与喻俩俩毗邻而居,世代相安无事。听老人们说不知道哪一年哪一月,唐家与梅家的村民因争夺田地起了纠纷,争执不休,唐家人找来喻家盟友,梅家人找来殷家老庚,于是扁担对竹篙,砖头对板凳,一场混战打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此战双方俱有损失,得不偿失,人们心里都不痛快,在很长的年月里若是娃娃们夜啼,大人一说“打仗啰”,便吓得不敢出声。
两姓的矛盾随着人们眼界与心胸的开阔而慢慢消融在岁月中,残存的那点点痕迹只留在了孩子记忆里。我记得一直到我小学毕业那一年,我们唐家娃和梅家娃还在每年定期打石头仗。我家住村尾靠近梅家村头,隔三差五就能听到屋瓦上呯呯砰砰的石头砸瓦的声音,一群熊孩子带着傻乎乎的敌对情绪,你来我往,互相用小石头攻击对方,打得不亦乐乎。一不小心,双方都有小伙伴头上被砸出了血,于是各自捂着流血的头,呜呜哭着回家找大人,大人们一边骂一边牵着孩子来我家让我爸给包扎伤口,这时我便像慰问勇士一样安慰唐家男孩,再像对待敌人一样怒视梅家的男孩。我甚至希望我爸能拒绝为梅家的孩子包扎伤口,可惜呀,我爸只管救死扶伤,不问江湖恩怨。
两姓虽然有过不快,却又不影响双方联姻,年轻的后生们对祖辈们的那点破事压根不理会,男仔女伢在富山街上当集时有相互看对眼的,晚上去十字路口玩,慢慢熟悉,之后约会,然后男方告之自家大人托人提亲,最后结成姻缘。不过那时候农村的婚事还是讲究媒妁之言,这种反过来把媒人放最后的流程在大人们看来不免有些先斩后奏,于是十字路口在大人眼中便成了私定终身之地。对孩子管得紧的人家根本不让去十字路口,后生的都被管着,更别提我们这些毛伢子了。
十字路口其实就是唐家和梅家交界的地方,唐家与梅家各占一头,另外两头分别通往柏林罗家和富山街,路边种着一排排的苦楝树和泡桐树。傍晚雁前湖边飞着野鸭子,沙丘上的蔓荆子飘着药香,有时还会有人去路口摆摊卖零食给恋人们吃,的确是一个谈恋爱的好地方。
白天的十字路口除了几个行人,没有什么稀奇的,可是一到晚上却是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十字路口在我们这些半大的孩子们的眼中成了神秘之地,我们十分羡慕那些成了年晚上可以自由去十字路口玩的大哥哥大姐姐们,谈恋爱我们不懂,但是我们可以吃东西呀,月光如水,凉风习习,吃东西散步,多么美的享受呀。
初二那一年暑假的一个晚上,实在是憋不住内心的好奇,发小魏美眉和梅美眉怂恿我们几个瞒着大人偷偷地跑去十字路口玩。一路上轻手轻脚,战战兢兢,生怕碰见大人。结果那天月头没有月光,十字路口乌漆麻黑一片,马路两旁的大树隐隐绰绰,连鬼都没看到一只,更别提人了。转了一圈,大家垂头丧气,失望而归。 到村口时,我一声叹气:“白跑一趟。”不料声音太大,被住村口三叔听见了,他从屋里跑出来把我好一顿说,他说我人小鬼大,这么小就学后生女逛十字路口。果不其然,第二天我被爸妈一顿死骂,且罚饭一顿,连姐姐们都鄙视我。最可气的是,其他6个女孩家里人都不知道这件事,原来只有我一个人偷鸡不成蚀把米,鱼没吃到惹了一身腥。
从此,十字路口便成了我心中的一个禁区,只可远观,不可近赏。18岁那一年我南下打工,从此山长水远,燕往南飞,到底是没有等到去十字路口和本乡某个后生谈恋爱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