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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闷得如蒸笼,身上汗涔涔的。我推开门想出去走走,脚刚跨出单元楼,母亲伸出窗外喊道:“把伞带上,快下雨了!”我摆摆手,“不了,一会儿就回来了。”
我不想带伞,嫌手上拿个东西不方便。我倒是盼着来场雨呢,好赶赶这闷热。但空气似凝滞了,没有一丝风,连树梢都没有一点儿摆动。几个大爷、大妈摇着蒲扇,坐在树荫下乘凉,一只花白的小狗儿趴在主人脚边,伸着舌头,呼哧呼哧喘气。路上行人不多,沿街两边的商铺大都关着门,有的在外竖一立牌,上书:内有冷气,请进店就座。我原是想出来凉快凉快的,却没走几步就出了一身汗。可我不喜欢吹冷气,宁可让汗湿了衣衫。
我径直往前走,不觉竟走过了两条街。
天阴沉沉的,突听得头顶轰隆隆巨响,天边闪过几道亮光,豆大的雨点急不可耐地、噼里啪啦咂了下来。雨点瞬间成了雨幕,街上来往的车辆行人,全都消失了清晰的轮廓。我并不讨厌这雨,所讨厌的是在雨中疾驰的车,它们溅得泥水四起,猛烈地喷向我的衣裙,甚至连嘴里也拜受了“美味”。看街上行人纷纷乱窜乱避,我也有些着急了,恰好瞥见街角有家店铺门前撑有蓝白相间的雨棚,我迅速跑了过去。
雨棚下已聚集了一堆人,有伞的没伞的都躲在棚下,用嫌恶的眼神望着这奈何不得的雨。我不懂,他们这些雨具是为了怎样的天气而买的。至于我,我是因没有带伞才跑来避雨的。我向雨棚里侧挪了挪。这时我注意到一个人,她缩着瘦削的双肩,交手抱在胸前垂首站在一侧。这人身上已被淋得很湿了,薄薄的黑裙在两只手臂处,已画出了它们的圆润。她屡次往后缩去,避免轻薄的雨侵袭她的前胸。她的侧颜像极了我的一个熟人。我向她靠了靠,又仔细看了看,估计不会有错,尽管十多年没见了,她瘦了,也憔悴了,但一见我还是能认得出。
“尹丽,是你吗?”我凑近叫了她一声。她慌张地抬头看向我,眼中不是兴奋,而是犹豫和闪躲。
“我是黄玲,你不认识了?咱俩是高中同学,那时咱俩挺要好。”我力求唤起她的回忆。
“是你?你不是在外地吗?”
“我回来探亲。你还好吗?”
她点点头,眼神中仍是犹豫和闪躲。
而我却抑制不住地兴奋,毕竟十几年没见了,好想跟她聊聊。我打量了一眼身后的店铺,是家西餐馆,我说:“咱们进去坐会儿。”不等她回应,我拉起她手走进店铺,拣一靠窗边的位置邀她同坐。她似乎略略踌蹰之后,才在我对面坐了下来。
外面的雨下得哗哗的,看天气怕是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
“我请你吃饭吧。”我按铃叫服务员拿菜单,她止住了我:“不了,我刚下班,等会儿还要回家做饭。”
“那,咱们喝点什么,咖啡?”
她点了下头。
我纳闷,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寡言了?
细看她相貌,微卷的长发扎成了一个低马尾,苍白的鹅蛋脸,已然瘦得颧骨突出,俏挺的鼻子,小巧的嘴巴,模样相较过去,没什么大的变化,但弯弯的细眉底下的眼睛却失了神采。
“我们,”我高兴地然而又些不自然地(因为她的寡言和冷淡)说,“我们从高中毕业后就再没见吧,你现在做什么呢?”
“普通的国企员工,混饭吃。”
她也问我别后的情况。我一面告诉她一个大概,一面往端上来的咖啡杯里加奶和糖,问她:“你不加吗?”她摇头,端起杯子啜了一口。
我皱了下眉,“不苦吗?我可喝不了苦,所以每次喝咖啡都要加奶和糖。”
她微微一笑道:“这算什么苦?”说时,眼睛迷离地望向窗外。
我觉得她话里有话,便说:”今天一见到你,就觉得你瘦了好多,你是不是过得不太顺心?是工作,还是家庭让你烦心?当然,我纯属瞎猜。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年月,有几人过得顺遂,大家不都是在苦中作乐吗?”
她突然以一种异样的眼神望着我,淡漠地道:“我要走了,谢谢你的咖啡!”说着即刻起身。我懵了,“怎么了?这才坐下来就要走呀!我说什么了,你这么敏感干啥?”
“我原本就没打算跟你坐下来聊天。都成年人了,过得好与不好干别人何事?好了,没必要炫耀,不好,也不必给任何人说。即便咱俩是同学,过去也还算要好,可那又怎样?不要以为,是同学就可以越界。我已没有交友的兴趣了,也不想巴结谁,讨好谁,甚至连逢场作戏都懒得去装。大家相安无事,谁也别打扰谁,各自过自己的生活不好吗?”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
我错愕得张大了嘴巴,“你,你怎么变成这样了?”眼前的她,与我印象中的大相径庭。
“你以为我该是什么样?还是上学时少不更事的样子吗?拜托,我们都是三十好几的人了,谁没有点经历,只是不想说而已。别把你喜欢教训人的那套搬出来,好像你比谁懂得都多。告诉你,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没苦过,就别说给生活加点甜,不知道我的经历,你就别指责我的选择。”
我这下真被她整蒙圈了。十多年没见的老同学,偶然在此相遇,该高兴才是,坐下来聊聊过往,不是很正常的嘛。可怎么还没开聊,她就像只扎人的刺猬,好像是我说了什么伤害她的话?我平复着情绪,尽力缓和气氛,“你能不能坐下来,咱们有话慢慢说?你也知道,我很少回来,今天在这儿巧遇,很开心,就想和你随便聊聊,我绝没有要打探你隐私的意思,更不要说去指责你了。如果你觉得我哪句话说得不对,也请你谅解!”说完这些,我刚才见到她时的兴奋已烟消云散,我想,她若还想走,就随她去吧,我是不会再挽留了。
许是我方才的话起了作用。她坐了回去,双手抵着额头撑在桌上,瘦削苍白的手背青筋突起。她理了下垂在额前的碎发,抬起头望向我,眼角有些微微湿润。我欲语又收住了,生怕不经意的哪句话再引起她的不悦。她似笑非笑道:“那我们就谈谈罢。我先前可能是误会你了,以为你跟他们一样,惯于看笑话。”
“他们?”我疑惑不解。
“哦,就是我周围的人,亲戚、同学、同事。”
“怎么会?”
“怎么不会?”她鼻孔里冷哼一声,“我成了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身边人一个个都是看笑话不嫌事大。”
“他们谈你什么?”话一出口我就后悔,显然我跟她说的“他们”没什么区别,一样对她的事感兴趣。我不安地端起咖啡连喝了几口。
窗外的雨还在下,刷啦啦的雨声隔着窗玻璃都清晰可闻。服务员又过来给我们的杯里续了水。
她打破沉默,语气平静地说:“你也许知道,我结了两次婚。这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第一段婚姻我没有珍惜,第二段婚姻我想珍惜,却弄得伤痕累累。婚姻这条河,淌过才知道,不身在其中,很难识得其中滋味。很多时候,你以为自己懂婚姻,其实根本不懂。就像人性,很多时候,你以为自己深谙人性,却要等到它骤然变脸,才深知一个人的秉性,是可以千变万化、底色诡谲的。永远不要自视过高,你并不比任何人聪明。”
我在心里慨叹,她竟说出了这么富有哲理的一段话!以前那个单纯、漂亮、聪明、好胜的尹丽确实不见了。与她相比,倒是我显得过于头脑简单了。
她接着说道:“十几年前,我无意间认识了我的第一任丈夫,赵凯,他是我另一个部门的同事,他凭借自身努力进了国企。平心而论,他的条件并不算好。长相一般,收入也一般,别的不说,光家境就输了我一大截。我的父母都是国企领导,他却是农村出身。这段感情,从一开始,就不被大家看好。所有人都觉得赵凯高攀了我,实不相瞒,我也这么觉得。所以跟赵凯交往时,我总流露出有恃无恐的底气,再加上那会儿年轻,谈恋爱可了劲地犯作。譬如,跟闺蜜逛街下雨了,明明可以打车回去,我偏要让赵凯送伞来接我,看他千里迢迢淋成落汤鸡赶过来,我心里会生出一种极大的满足感。又譬如,他参加朋友聚会,我会一个电话打过去,要求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跟我大声表白。如果他表现出迟疑或抗拒,我就会很不开心地挂电话。
”那两年间,他的表现无可挑剔,很多合理的不合理的要求,他通通满足了我。我相信,这种有求必应式的宠溺,是任何一个女人都无法抗拒的。我当然不例外。那时我的想法很简单,我喜欢他,他喜欢我,结婚以后,我爸妈会利用人脉关系提携他,以他的聪明能干,混上一个中层领导不成问题。这样一来,物质差异解决了,我又得到了一个对我千依百顺的丈夫。
“这段婚姻维持了五年。刚开始的三年,他对我很好,甚至包括我不想要孩子,他都表示理解和支持。光是这一条,有几个男人能做到?我在外面吃饭,可以颐指气使地差遣他剥虾、夹菜,哪怕席上还有他的下属在;我穿高跟鞋逛街累了,就勒令他跟我换鞋,让他光着脚去车库开车……就连我爸妈都赞叹他的忍耐和包容。为了感谢这位女婿,二老拼了命地提携他,终于在他们退休前,帮他争取到了部门副总的位置。那一年,赵凯才三十一岁,这在派系竞争激烈的国企,绝对算得上火箭速度。”
说到这儿,她忽然停了下来,眼圈微红,以手掩住口鼻……我抽了张面巾纸给她,几秒后,她放下手来,叹息一声,“这就是我的教训,哪怕再爱一个男人,也不能毫无保留地提携他。”
我静静地听她继续说。
“赵凯升上部门副总后,我和他的差距越来越大。他成了公司的当红炸子鸡,有实力,有地位,还有岳父岳母几十年经营下来的牢固人脉网。而我,作为一个胸无大志的底层员工,仗着上司不敢管我,放心地混吃等死,心情好就上上班,心情不好就谎称自己病了,假条一打就半个月。这么一来,想必你们都看出问题来了——赵凯渐渐觉得我是个拖累。他的工作越来越忙,责任越来越大,我却总是胡搅蛮缠,不断试探他的底线。他连续加班一个星期,只想利用周末好好休息,我却缠着他陪我逛街,不去就使小性子。他为了汇报会晕头转向,想让我帮忙出出主意,我却连看一眼的耐心都没有……
”如今回首往事,就连我都觉得赵凯出轨,是一件意料之中的事。对方是兄弟公司的一个部门女总,跟赵凯有点业务上的往来,几次合作下来,两人就建立了牢不可破的情谊,棋逢对手,惺惺相惜。一个内心寂寞不被妻子理解的中年男人,就这样遇到了他理想中的灵魂伴侣,电光火石,铁了心要跟我离婚。
“那时我爸妈都已退休,赵凯在新的派系阵营里也有了一席之地。于公于私,我都没有丝毫掣肘他的胜算。我这个被捧在手掌心三十年的温室花朵,除了任人搓圆揉扁,没有任何办法。我说他,你根本就是利用我上位,现在我爸妈退休了,就想把我一脚踢开。他说,这跟你爸妈有什么关系?你不要这么幼稚!温柔体贴的丈夫,一夜之间像换了个人,冰冷、淡漠,不近人情。
”我猜,他一定忍了我很久吧。为了赢得我和家人的信任,换取我爸妈对他无条件的扶持,他是何其心机深沉,甘愿忍辱负重这么些年,如今羽翼渐丰,自然连本带利地报复我。
“我忍不住这样怀疑。可当我亲眼见到那个部门女总,维持了三十年的自信和骄傲顷刻瓦解。我终于相信,那就是真爱。即便是我的父母仍在位,他依旧会奋不顾身地舍弃一切去追求真爱。那女人就像宝石一样璀璨夺目,举手投足间,尽是女性的智慧和优雅……
“那天,他们共同参加一场招标会,她一袭职业套装站在赵凯身旁,两人谈笑间默契十足,俨然天造地设的一对。而我,三十出头了,还穿一身花花绿绿的露背装……那PPT上的字,我一句都看不懂……
“娘家和夫家联手,把我养成了一个金玉其外的废物。这个废物,拿什么来跟强劲的第三者抗衡?我的自尊心就在那一刻被唤醒,原本打算大闹竞标会的决心烟消云散。离婚吧,我不再纠缠。”
她又停了下来,喝了几口咖啡。我本来想安慰她两句,她却淡然一笑道:“看你的神情,你似乎还期望我挽救我的第一段婚姻?我现在已经麻木了,但是有些事也还看得清——假设我以前就温柔体贴稳重,未必赵凯就不会出轨,说不定他反倒嫌我呆板……”她忽而停住了,看了看窗外,雨还在下,才又继续慢慢说道:
“第一次婚姻失败后,我空窗了近一年,经人介绍,我认识了第二任丈夫,马原。吸取了上一次的教训,这回我打死不找凤凰男。马原自己开公司,他的父母都是银行系统的,从家庭背景来看,我们门当户对。他同样离异,有一个女儿,由他前妻带。半年交往下来,我们就领了证。那年,我已经三十二了,经历了一次失败的婚姻,心性成熟了很多,懂得婚姻是需要彼此经营的,也懂得了忍让和体贴。我开始老老实实上班,即便业务能力有限,到底还是做出了一点成绩。还学习了几门主妇的手艺,做饭、烘焙、插花、茶艺……
”认识我的人都感叹,我长进了不少,不管是为人处世,还是内在气质,都渐渐沉稳。站在马原身旁,不说谁高攀谁,至少算男才女貌。然而,令我始料未及的是,随着我们的女儿降生,加上经济不景气,他的压力大了,脾气越来越暴躁。我就想,他是家里的顶梁柱,想发泄情绪就让发泄一下吧。可他变本加厉,天天不务正业,三五狗友聚在一起就是喝酒吹牛。后来到了一天不喝酒,就打不起精神的地步。生意也是越来越差。他在外面见谁都怂,唯独回到家里窝里横,对我是横挑鼻子竖挑眼,喝多了有时还对我和孩子打骂。更可气的是,因为他女儿,他与他前妻之间还藕断丝连。他嘴上喊着没钱,家里的开销和大小事情基本都是我的,而他却经常偷偷塞钱给他前妻。
“他这个样子我是越来越反感了,我想到了离婚。女儿五岁那年,我向法院起诉离婚,他拖着不签字。女儿也抱着我的腿哭着说:‘妈妈,你不要离婚,离了婚,我就没爸爸了。’女儿哭得我心都碎了。在法院的调解下,我又回到了这个家。虽然他比以前表现好多了,但我对他没有一丝爱意了,爱早就被他消磨光了。没办法,为了孩子就凑合着过吧……”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雨棚下避雨的人也走光了。天空的铅色比出门时更浓了,小鸟雀啾唧地叫着。黄昏将近,地面的水洼处,被亮起的街灯照得亮晃晃的。
“啊呀,天都快黑了,我真要走了。”她站了起来。
“不妨事吧?”我也跟着站起。
她抿嘴笑着摇头,我迅速买了单随她走出店铺。
街上的灯都亮了。我俩站在路灯下,她低垂着头,像是在有意躲避我的目光。我很想安慰她,却找不出适合的话讲,因为我知道,这个世界永远没有人感同身受,只有冷暖自知。我为她疼惜。她还不到四十岁,就活得失了神采,我倒希望我脑中浮起她的印象时,还保留着十多年前的少女姿态。
“谢谢你!”她突然轻声对我说,而后环顾了一眼大街道:“我恐怕要打车走了,真得回去给孩子做饭了。你该知道的,马原一点都靠不上。"
“啊,那我等你打上车了再走。”我看着她说。
“你怎么这么看着我?该不会是同情我吧?即便我是一个在婚姻中摔得头破血流、鼻青脸肿的倒霉蛋,我也不希望从别人眼中看到怜悯。我今天跟你说的这些,你就当作一件无聊的事听听好了。如果你也想像别人那样,想嚼舌根就嚼去,我也奈何不了你。不过,从此我们就是陌路人。”她苍白的脸色因为激动显得更苍白了,连同唇色都变白了。
“你怎么又敏感多疑起来了?我是那样的人吗?我是真心地希望你能一生幸福,不要再受婚姻的苦。”
她终于把她“伸出的刺”又收回去了,讪笑道:“你可能讨厌我这样了,连我自己都讨厌了。我已经很久没跟人说这么多话了,大多时间,我都是独来独往。对于婚姻,我好像看明白了一些。假设我的第一段婚姻遇到的是马原,难道就能拥有他全身心的爱,就能被他呵护在手心?我看不见得。说到底,人心难测,人的情感和欲望始终处于一个流动的状态。我现在之所以这样,其中,当然有自作孽的成分在,可谁又能肯定,当你百分百尽人事,就一定能收获幸福美满的婚姻?长得漂亮的,性格好的,家境优渥的,集合人间一切优点的,就一定能在婚姻里善始善终吗?答案不必我啰嗦,世人皆知。所以才说,幸福的婚姻,原本就是一件奢侈品,奢侈到不知道如何拥有,奢侈到一碰就碎。”
“那么,你以后预备怎么办?”
这时,有辆的士停到我们跟前,司机探出头问:打车吗?尹丽打开后座车门转过身看向我,“以后?我不知道。你看我们那时预想的事可有一件如意?我现在什么都不知道,连明天会怎样都不知道……”说着,她坐上车走了。
我独自向着来时的路往回走。雨后的天气倒是凉爽了些,不过天色已晚,街道和沿街的店铺都在灯光的映照下,看上去迷离恍惚,亦真亦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