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散记
郭福来
河北吴桥县人,在北京打工多年,喜欢文学创作,发表《工棚记鼠》、《工棚记狗》等。
(一)
天边飘过故乡的云,它不停地向我召唤,当身边微风轻轻吹起,有个声音在对我呼唤,归来吧,归来哟,浪迹天涯的游子......
耳边响起这首歌的时候,我正坐在回家的火车上,车窗外擦过的麦田边,很茂盛,枯草接连不断,挤挤挨挨地固守着自己的领地,谁也不肯为路边树上飘落的黄叶腾地,黄叶只得卷曲起单薄的身子,被枯草托举着,仰望路边树的枝头。哪里曾是生它养它的故乡,而今,再也回不去了,只能眼巴巴的遥望。
离家两年了,期间,听本家地老哥在电话里说家乡变化可大了,以前的泥泞大街已修建成平展展的水泥路,旧房子已翻盖一新,还通上了终日不断的甘甜的自来水......
每一个喜讯都令我欣喜多日,憧憬多日,回想多日。
最难忘的是村边的宣惠河,那是我小时候的乐园。记忆中宣惠河,水面不宽,也就十多米,也不深,最深处才刚刚淹没大人的腰间。河水只在夏季泄洪时水量大些,且很浑浊,春秋时节则是清亮亮的白水,常有成群的鱼畅游期间,在那食物短缺的年代,这条河成了村里人的食品库,而我们这帮不爱上学的孩子们则成了捕鱼工,每人从家里拿出网兜,笊篱,竹篮、铁桶等工具,欢笑着,打闹着跑到河边,三两下脱掉短衣长裤,“扑通”一声,跳入水中,先扎几个猛子,畅游一番,再互相撩水嬉戏。时常惊得身旁的小鱼跃出水面,白色的鳞光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嗖的一下,又落入河水。这时有人喊:快看,那儿游过一条大鲶鱼,于是一群孩子,匆匆跑上岸,绰起各自捕鱼的工具满河里搜寻起来。
中午休工的大人们在桥上陆续走过,喊着各家的孩子。孩子们则拎起自己的收获,让父母带回家,鲢鱼、鲫鱼、鲤鱼、草鱼、鲶鱼还有泥鳅,鳝鱼、河虾挤在一起。像市场上的商品一样走在回村的路上,一兜连着一筐,一桶挨着一篮子,排列着。而我因为年纪小,只在河边拣了一些蛤蜊,有长条形的,椭圆形的,扇形的,每个蛤蜊的贝壳花纹各异。各乘其美,连母亲看了都啧啧称奇:大伙看看,俺孩子拣的这些蛤蜊真好看啊,你们说这玩意儿是咋长的呢?。大家就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朝家走,母亲牵着我的手,边走边说:“到下午你再拣点蛤蜊,晚上咱一锅煮了,吃剩下的贝壳归你拿着玩。”
如今将近四十年了,母亲煮的蛤蜊的那种鲜香,味道依然旋绕在我的记忆里,每每想起,犹齿颊生津。
(二)
“各位旅客,列车运行前方停车站是吴桥站,有在吴桥下车的旅客请提前做好准备。”随着广播喇叭的提示声,我看到好多的旅客纷纷起身,收拾着自己的行李,我的心一阵激动:“啊!吴桥,我阔别两年的故乡,今天,我终于回来了,我像个在外面跑累的孩子,回到父母的身边一样,我像个迷途的羔羊,在外面的世界一番闯荡后,又回到从小就熟识得地方,听久违的乡音,看亲切的人群,啊!吴桥。两年前,我觉得在家乡生活的日子日渐局促,田地里的那点儿收入,亦应付不了日常的开销,于是决定离开家乡去外地打工,我像那不忍离开枝头的黄叶,紧紧拥着生我养我的地方不愿走,可是,来自世俗的风很强劲,一阵阵,一股股,一天天,时刻都在掰扯这我紧握家乡的手,逼我开始孤独的流浪,啊!吴桥,我的家乡,今天,我终于回来了,尽管我依然空空着行囊。”
(三)
出车站的时候,很多出租车司机热情地用乡音问我打车吗,我摇着头回答:不,我在街上走走,一位穿着臃肿的中年女人伸出枯燥的手拽我的胳膊,一边激动的说,:大哥,你坐我的三轮车吧!我的车有四面透明的玻璃,你朝哪看都成,风还吹不着。我迟疑着,她却很利索,很热情地像亲人似的伸手夺了我的行李,催促我走近一辆停在路边的红色电动三轮车。
三轮车平稳地拐上县城的街道。下午的阳光平展展地摊在长江路上,记忆中的路口市场上的脏乱已没了踪影,偶尔驰过的骑车更显出了公路的空间,隔离带里的花树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枝条,却能让我想象出春暖花开时的美丽。再往前走,我抬头看到了,联华百货大楼顶上的大表,我问那中年女人:这大表还走(转)吗?她说:走啊!因为没有秒针,你得看一大晌,才能发现分针动一下。我说怎么看上去跟两年前一样啊!她说可不就是原先那个表吗!表不变是时间在变,日子不变是人在变,我有些惊讶她的话,忙问你什么学历毕业,她说就在咱县里上的高中,我问她为什么不去大城市里打工,她说出不去啊!家里有二亩多地,公婆年纪大了,常年闹病,孩子上学还要天天接送。勉强让丈夫出去了,自己在家里忙活,这不趁着冬闲出来找点零花钱。我沉默了一会儿,跟她说现在流行土地流转,你跟你丈夫多承包点地,在家也能发财啊!中年女人提高了嗓门,大声对我说:大哥,你这两年不在家,都不了解咱农村了,就说九零年前后吧,玉米是五角钱一斤,农用柴油也是五角钱一斤,而现在玉米还是五角钱一斤,柴油却是五元钱一斤了,可地里的产量不会跟着长啊!辛辛苦苦地干一年,那点收成被高物价给套走了,听了她的话后又想到我为什么逃离农村,我彻底沉默了。
(四)
落日余晖中,清冷的风悄悄地休息了,我目光逡巡,心中疑惑:这是我的家乡------右张家洼村吗?原先晴天飞尘,雨天泥泞的村街变成了平展而亮阔的水泥路,记忆中,路边堆的一垛连着一垛的柴草也没了踪影。尽管房顶上的烟筒仍在,却没了炊烟升腾的温暖和诗意。街边的小广场上,欢快的音乐,撩拨着人们的舞蹈和欢笑,路灯也亮起足足的光。努力地挤在村民们旁边。
我还没走近人群,就有一个十几岁的女孩跑过来,亲切地打着招呼,五爷爷回来了,我帮你背着包吧?。我仔细端详了一下说:你是浩宇吧,两年不见,长高了这么多,我都认你了,我连忙掏出一盒巧克力,递给浩宇:来,你给大伙分分。浩宇答应着接过巧克力,走进人群,分得很仔细,生怕漏过一个人。
乡亲们朝我围过来,这个说:在大城市里就是出息人,看你这模样,比在家里滋润多了,也显得年轻啦。那个说:别光你一个人在外面发财,有什么好事也带几个咱村里的人去。我说在外面工作,身不由己,哪像在咱村里自由乐呵。另一个人说:咱这是穷乐呵,你看这路是上级拨款修的,你看这路灯是电力局赠送的,还有这跳舞的音响和健身器材是慈善组织捐赠的。咱老百姓哪有钱办这些事啊。
这时,我的本家老哥从远处走过来,笑着说:知道你要来村里,我在这村头接了你三次,这不,刚到家沏好一壶茶,你就到了。我忙说着刚到,便分了个小包给老哥提着,一面走,一面跟乡亲们道别。
路过村里的棋牌室,里面鼎沸的喧哗,一阵阵涌出玻璃门,隔着玻璃,我看到里面好几张桌子,座无虚席还有很多站着看的。很明亮的灯光被浓重的烟尘熏蒸着。有的人面前摆着一沓沓的钞票,我问老哥:他们在这赌钱,咋没人管呢?老哥说:不动钱来牌多没劲。现在就这风气,到哪个村都这样,谁管?管得过来吗?
(五)
老哥家的房子坐落于村头街北面,冲街的门楼,镶满了褚红生的瓷砖,上面的横匾兀自发着哲哲的光,我问老哥,这横匾里面装的有灯吗?老哥说没有,这叫夜光瓷,天越黑越亮。城里人装那个什么LED屏还费电呢!咱这是冷光,自来光。
宽阔的门洞,足有一间屋子大,靠边停了一辆黑色比亚迪。迎面一堵高大的贴满瓷砖的影壁,中间一幅喜鹊明梅的瓷画栩栩如生,跟前尚有一株仙人掌,兀自向空中伸着手掌。是在迎财接福吗?水泥浇筑的院子被打扫的很干净,正屋门口上方安装的门灯的灯光正好铺满了院子。看上去地面好像,微波不兴的水面,我记起在我外出打工前,这地面是铺了红砖的,就问老哥,为什么动那么大的工程,老哥笑着说,多亏上级政府的好政策啊!上级拨了转款扶助农村的危房,旧房改造,我也就着这光,把这老窝重新装修了一下,我老了,哪也不去了。在这老窝里住着舒心,顺意。
我抬头一扫,可不是,原先露着红砖的墙面全都贴上了雪白的瓷砖,原先的木制门窗都改成了铝合金镶大玻璃的新样式了,隔着玻璃看到原先被炊烟熏黑的内墙变成了一尘不染的雪白, 迎门的水墙上悬挂了几轴典雅的字画,宽大的连梆椅前,摆了一个大理石的茶几。我的侄子正在茶几前摆弄碗筷,一桌丰富的菜肴各色具备,屋角的液晶电视上,精神饱满的主持人正热情而有条理地讲解着《致富经》。
(六)
推杯换盏间,我问侄子,听你爸说你放下国家公务员不干,执意回村里种地,是不是有什么想法?侄子放下筷子说:叔,你不知道干公务员多没劲,没考上时,拼命学拼命往里钻。好不容易考上了,一上班才知道什么叫无聊地腻歪人。办公桌前坐累了,报纸看完了,就剩闲聊了,我想自己看会书或打开电脑,还得看别人的脸色,自己口渴想喝口水吧,还得先给领导送一杯过去。
哪如自己在田野里,想跳就跳,想喊就喊。我听了侄子的话,倒佩服起他来,在和他干了一杯酒后,我问他的收入怎样,侄子很爽朗地说:我去年流转了三百亩地,搞起了良种培育,除去人工、肥料、柴油、电费还有承包的钱,净赚二十六万。相当于公务员五年的工资,再说在广阔的田野里劳作,空气新鲜,心情顺畅,没有了办公室里的勾心斗角,起码多活个三年,五年的。我听了侄子的介绍,真正地羡慕起他来。老哥却说凡事不能光看眼前。我的看还是当公务员安稳,能熬个退休。侄子打断他说:爸,我今年二十七岁,让我在办公室里熬三十多年,还不把我憋出精神病来啊。叔,你说我这条道走的对不对啊?我沉吟了一下说:我在外面早就听说了土地流转这个事,却没胆量回来承包租几百亩地,因为,我也年纪不小了,担得起赚担不起赔。来,老哥,为侄子的胆量和收获干杯......
(七)
第二天清早,老哥陪我走上宣惠河提,提上枯草盈尺,河滩桃树亭立。弯弯曲曲的宣惠河提,依旧如我少年时的样子,而我却老了。我在人间悠悠地走过了五十年,而河提却没有一点改变,还是那样委蛇而来,蜿蜒而去。我像一个过客。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匆匆中,我却记住了宣惠河的美丽。
走下河滩,走近水边。水色暗红,有一股股刺鼻的酸腐味随着升腾的蒸汽涌上来,熏得我有些头晕。我问老哥这是什么水呀?他说这是上游一家化工厂排地污水。我赶紧着又问:这河里的鱼虾蛤蜊还能吃吗?老哥苦笑着说:你又想起咱小时候在这河里洗澡、捉鱼虾的事来啦。那都是老黄历了,现在这条河整个一排污河,什么脏东西,毒水都倒进河里。鱼啊,虾啊,什么活物的都死绝啦!就连村里的年轻人都有几个患癌症去世了。那上级知道吧?管不管?我急切的问起来。管!这不咱村里的自来水是县里投资从十多里地外的水井取水给远程运输的,县里为此经过多次走访,调研,提出了一套循序渐进的整改方案。还提出一个目标口号叫什么:
一河清水
两岸桃花
三季果蔬
四时鱼虾
在老哥的娓娓述说中,我望向宣惠河水的远方,几只鸟在朝霞里盘恒。似乎在寻找可以栖息地水域。河水平缓地流着,水蒸气却是纯洁的白色,一丝丝,一缕缕汇成一团团。好像天空中洁白的云朵,恍惚中,那云朵里站了一位两鬓斑白,手持白色拂尘的仙翁。拂尘轻甩,让我又回到童年,让这美丽的宣惠河又成为村里人的乐园。
十八年二月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