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面体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我望着蔚蓝的天空,云白成一团,时而分散,时而汇聚。光从云里挤出来落在沙子路上,几条沙子路尽头指向不同的山,从最高的山顶望下来,我成了六面体。此时已入秋,路上铺满枯黄的枫叶。紧挨的几座瓦屋,瓦片被风掀起。仅有几户人家在盖大楼:红砖墙、平屋顶,任凭风怎么吹都吹不倒。

我看着许多孩子长大,也看着许多人离开。

那一年,没记错的话,洪达二十一岁。他离开前一天晚上,绕过几条沙子路,往山那边跑去。他没瞧见人,我听见他使出浑身的力气喊,我要离开这儿!他去城里不到一年,家里就盖起大楼。他年纪最轻且盖成大楼,其它人自然眼红,他们到处传洪家那小子在城里赚不少钱。这些话传到李杨耳里,他脸上面无表情,搬出小板凳坐在院子里,时不时听见老李在屋里呻吟。

老李喊他,他匆匆走进屋里。

李杨家里的木床发出“咔呲”声,不知又是哪几条虫将一堆粉啃落在旧瓷砖地面上。老李身子轻,缩着身子叹气。床旁凳子放着一包红双喜和一个小型塑料箱子。在塑料箱子中全是烟灰。老李指向李杨说,“你怎么不跟洪家那小子进城?”我没听见李杨回答,他只是看着老李叹了一口气。老李接着说,“听说那小子赚到钱,家里都开始盖大楼了,你知道吧。”

“知道啥呀!”老李媳妇出现在门口,她看了老李一眼说,“我们儿子孝顺,这不是留下陪我们吗?”

老李说:“你,这是耽误儿子!”

“耽误啥耽误,就这一个儿子你还往外面送 。”

“我瘸了,不能出去闯,让儿子出去怎么了?”老李指向门外,或是指向离我更远的那座城。

李杨搔着头,每到这种时候他就寻借口离开。他说:“我去搬箱子。”

老李媳妇见状又拉着他问:“杨呀,你不是和村长家那丫头认识挺久了吗?你有空也去她那瞧瞧,万一她跑了,怎么办?”

“妈,我跟林梦只是同学。”李杨将仓库里的泡沫箱子搬下来,又从那个老是断电的冰箱里拿出一大捆白菜。

老李叹了一口气:“卖白菜能有几个子?”

“总比什么不干好。”老李媳妇说得很小声,但我还是听见了。

这是我每天看着李杨做的事情,每天早上八点把冰箱的白菜拿出来放进箱子里,准时运到镇上卖。

从我这里到镇上要半个小时左右。李杨将箱子搬上三轮车绑扎实再运到镇上去。途中绕过一座山,那座山有十几米高,从路旁的台阶顺着往上爬便到山顶。

我看着李杨长大,自然知道他不少事情:李杨读三年级时,小学开学总能听到村长在广播里说话,每一阵广播声都飘荡在我耳边。当广播声响起,校园的门敞开迎接学生,从一年级到六年级,以往每个班上的同学都有十几名,但那一年三年级只有李杨和洪达。村长看到只有两人就读三年级,便让女儿林梦跳过二年级直接读三年级。这一举动像开了“先河”,其他二年级的家长觉得孩子成绩不错的也让孩子跳级,这一跳,三年级的同学前后加起来有八名。三年级同学少,教室显得十分空荡。平时,我特喜欢校园里传来的读书声,而三年级的读书声较其他班级最不响亮,在不响亮中还夹杂一股不整齐的声音。不整齐的声音是洪达造成的,他极喜欢玩弹弓,一射一个准,却对读书提不起劲,总比其他同学读慢几拍。我不太喜欢他,却记下他那黝黑的脸。他不爱读书便罢了,还拉着李杨和他一块玩弹弓。起初,李杨不感兴趣。洪达说,“我能将鸟儿射下。”林梦信洪达的话,让李杨感到意外。李杨一直以林梦为目标,为了超过她,不惜连自己最喜欢的玩具都舍不得买。为了吸引林梦,李杨也买一个弹弓跟着洪达寻鸟。

有一次他们两人来到森林。洪达睁开大眼睛盯着树上动静,眼珠子转得很快,瞧见一只鸟儿飞过,紧盯不放。他只要认定一只鸟便不顾别处动静,蹲在地上举起弹弓瞄准。嘘!他声音很轻,用力拉着弹弓,可却迟迟不松弓,等那只鸟儿落在树枝上,他便使劲拉弓。

李杨不和洪达抢,瞄向另一只鸟儿,可等下一只鸟儿飞向他头顶时,他的注意力又被转移。他在反复拉弓和松弓之间,叹了几口气,我看了都替他着急。嘭!石子射出,鸟叫了一声,往地下坠。洪达跳了起来,喊道,“果然,射头才有用。”那只被洪达射中的鸟,头部冒出血。李杨摘下树叶说,“擦一擦吧,不好看。”洪达摆手,将鸟儿抱起来说,“活着就行,明日我可要好好炫耀一番。”李杨说,“这不太好吧。”洪达说,“哪有什么好不好的。”

第二天,洪达拿着一个纸箱去学校,他在纸箱上挖开一个小洞。在上课前,他抱着箱子走上讲台说,“同学们,我打着鸟了。”班上同学都涌上去,包括林梦。李杨坐在位置上,偷瞄林梦,又将手放进书包里摸了摸弹弓。

上课铃响了,洪达将箱子放在脚边。

上课期间,总有几声鸟叫声冒出来,后排的同学时不时笑了一下。老师气得咬牙,顺着声音走去。林梦的眼光落在箱子上又移到洪达身上。洪达将箱子抱得很紧说,“老师,我自己出去。”老师拿起棍子说,“把手伸出来。”洪达把手伸出,紧盯着老师。啪!三下,洪达的手心红了,但他脸上没有表情,另一只手仍紧紧抱着箱子。

鸟儿又叫了。李杨没有看纸箱子,我见他往林梦那边瞧了一眼,目光落在林梦的辫子上。林梦喜欢扎着两条辫子上学,每一次走在李杨前面,辫子都会晃动起来。我看得出李杨特别喜欢林梦的辫子,他也一定很喜欢她笑起来的小酒窝,毕竟谁看见林梦会不喜欢呢。

可此时,林梦正看着洪达。洪达被赶出教室,外面还听见鸟叫声。

那只鸟后来被放生了,我听到它的叫声比以前更加谨慎小心,它在我的视线内总是边飞边看,生怕再遇到洪达。

之后,我听见李杨放学后问过洪达,“还打鸟吗?”

洪达摇了摇头说:“我想玩一点新奇玩意。”

“有啥好玩的?”

“听过超级玛丽吗?”

李杨摇头。

洪达接着说:“我表哥有MP5,他送给我了,晚上有空可以来我家里玩。”

“MP5?”

“对,城里的玩意,没听过吧?”

“没。”

“老好玩了,等我再长大一些,我也要去城里。”

“去城里干嘛?”

“城里稀奇玩意多,我听说到处都是高楼大厦呢。”

孙杨转了一下眼珠子。

洪达说:“以后,我家里也要有许多稀奇玩意。还有,我要盖大楼。”

这话,洪达实现了。去年洪达从家里一直跑到李杨家,那时候李杨正蹲在地上洗白菜。

洪达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要不要和我一块进城?我找到一个活,包吃包住,来不来?”

“多少钱呀?”

“好好干,过万。”

“啥活呀?”

“在车厂里,听说好上手,包教包会。”

“真的吗?”李杨甩干白菜上的水。

“要不要去?去的话,我给你定票。”

“可我爸的情况……”李杨的声音压得很低,往屋里瞧了一眼。前年父亲摔断腿时他刚大学毕业,为了照顾父亲,他只好帮着母亲到镇上卖白菜。

洪达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没事,到哪都要舒心一些,是吧?

李杨不说话,又拽起一根白菜。


南边有一家小卖部。每天下午,总有几个妇人坐在小卖部门前石板凳上聊天说地,今天谈的是隔壁村征地的事。有人说,“隔壁村已经开始大面积建厂。”我听到这话,心里开始担忧。村长自然听过此事,但他总是挺直身子嘴里重复一句,“我们尽管做好自己的事情,上面说什么,我们再做什么。”我不知道上面是谁,听了几句,也不知道谁说的是真谁说的是假。这时站在门口拎着菜篮的王婶说,“听说了吗?隔壁村征地,他们拿到几十万呢!”其他人张大嘴巴看向她,旁边的宋姨也搭上一句。此时,李杨的车刚好路过,王婶合上嘴迎上去。李杨想加速过去,却被王婶拦下。王婶说,“小李呀,你这菜瞧起来不错呢。”王婶是出了名的砍价高手,李杨在她这赚不到钱。宋姨也迎上去说,“也给我来些。”李杨摇了摇头说,“我的菜是运到镇上卖的,你们可以到镇上瞧一瞧,再来和我商议价格。”我知道李杨是故意说这些话。两个女人拉长了脸,又坐回石板凳继续聊天,只不过这一次她们聊的人变成李杨。李杨听到,瞪了她们一眼,骑着车往镇上去。我听见她们说着李杨是如何不如洪达的话。她俩像极了常在村口说书的刘伯,虽然表达的是同一种意思,但总能编出好几种不一样的说法。

李杨清早离开,黄昏回来。他每一次离开我,都强挤出笑容,骑着车绕过一户又一户人家,看到许多老人拿出小板凳坐在门口。门口往外开,有些人家会听到儿童的叫喊声。年轻人极少留在我身边,不是像洪达一样进了城、就是留在镇上不回来,唯独李杨是个例外。李杨是我见过最不开心的年轻人。总感觉他没有儿时那般开心,乱蓬蓬的头发随着风吹也不用手梳整齐。他离开时,几个泡沫箱子都是装满的,回来后,只有一个泡沫箱子是空的。我猜,定是吃白菜的人少了。他有时回来,没有直接回家,而是骑着车往山那边去。他喜欢爬在最高的山看向很远的地方,然后一个人藏在树背后自言自语。他会对我说他后悔不跟洪达进城,他还会问为什么他没有健康的父亲。他说过很多很多,可随着下一阵风吹过来时,我又忘了他说过的那些话。


校园里的广播声再次响起,上学的孩子越来越少,我感到失落。越来越多的人离开我,让我想起他们曾在这里留下的痕迹,在这些人里面,洪达混得最好。他去城里有一段时间,家里人偶尔给他打电话。他父母一般给他电话都是要花钱的时候。一开始打,洪达的电话一打就通;可现在打,洪达的电话都不通。我想他父母是想要叫他回来过年,可洪达电话就是不通他们有什么办法呢,只好让洪达的弟弟妹妹轮流给他发消息。洪达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洪达平时有寄钱回去供他们读书,可最近两个月却没有打钱回来。家里人急得睡不着,他父母不仅着急还担心,每日都将现存的现金拿出来数一数:一遍、两遍、三遍……足足数够五遍才将存钱的盒子锁上,再将盒子放进抽屉锁好才安心睡觉,我每天看着他们数钱,也是越看越着急,洪达会不会发生什么事了呢?洪达唯一一次回来是几个月前的中秋,开着一辆黑得发亮的小轿车,后来听他说那车子叫奔驰。从他从车上下来我就仿佛看见一个全新的他:他穿着一套西装和一双皮鞋,戴上一副眼镜,脸瞧起来也不黑了。在进家门之前,邻居家瞧见他的车,盯着看了好几眼,想摸一摸牌子又缩回手。洪达说,“想摸就摸,别刮到车就行。”邻居说,“真是你的车?”洪达眨了一下眼睛,点头。邻居咽了一口唾液,那声音我听得很清楚。洪达不理会邻居,按下车锁,拎着五盒月饼走进家里。弟弟妹妹都围过来,让他说一说城里的事,而他爸妈则一直盯着他的西装看,仿佛眼睛钻进西装里头。那天回到家里,洪达将月饼放下。他爸笑得合不上嘴,在他耳边轻声说,“达,你身上有没有多余的钱?”洪达点了点头,拿出手机给他转了两百,我记得三天前他给他爸转过钱,他爸一收到钱就往小卖部走去,洪达知道他去赌了,在后面让他省着点花,他每一次都说知道,但输了钱第一个向洪达要。洪达知道他改不了,叹了一口气,拎着一盒月饼走出房间。可一跨出房间的门,他妈、他妹、他弟都排着队等他。很显然是得知他把钱给了爸爸。他妈说,“我也没钱,你也给我转点,不然都没钱买菜。”洪达瞪了他们一眼说,“你们都要多少?”他们三人真是完全不客气,纷纷开口向洪达索要。洪达一一转账,完毕,他再提着一盒月饼向李杨家走去。

洪达到李杨家时,李杨还没回来。洪达推开门,走进屋探望老李。老李趴在床头吸烟,屋里全是烟味。

洪达将月饼放下来打招呼:“叔,你有没有好点?”

老李说:“好啥好,废人一个 。”

“李杨还没回呢?”

“他呀,去卖菜了,这会应该也快回了。”

“要不等他回来,让他去我家坐坐,我也很久不见他了。”

“你都成大老板了吧?”

洪达摇了摇头:“哪能呢,就赚点小钱。”

“你这西装穿的,一看就是体面人,不像我家李杨。”

洪达用手捂了捂衣袖,说:“别人送的,不值钱。”

“要不你带我家李杨去城里见见世面可好?”

“我倒是想带他,可婶儿这边……”

“别理你婶,她见识短。”

“那你跟李杨说一声,我过完中秋就回城里,看他要不要和我一块?”

“好。”老李抽着烟,似乎在想什么。

巷子里传来几声狗吠声。李杨回来了。洪达听到声音跑出去。

李杨瞧见他:“咋回来也不说一声?”

洪达看着李杨说:“你变了。”

“你不也变了吗?西装都穿起来了。”

“这算啥,城里大把人穿。”

李杨冷笑一下,从车上搬下泡沫箱。

“怎样,要不要跟我去城里,说不定我们能组成一个团队,一起赚钱。”

“我……”李杨看了看屋内又看了看洪达,说:“我想想吧。”

洪达说:“我们是好兄弟,有钱一块赚。”

“这次回来什么时候走?”

“过几天上去,就放几天假。”

李杨盯着洪达西装看了一眼,叹气。

洪达手捂住右边的袖口,笑了笑。

屋里传来老李的叫声:“杨,快扶我起来,肚子疼。”

李杨立刻跑进去,边跑边朝洪达挥手,“你回吧,我再去找你。”

“需要帮忙吗?”

“不用,小事。”李杨将瘦骨如柴的老李抱到轮椅上,调整好盆,使劲拽着老李的裤子。

老李说:“你把头转过去。”

李杨捂住鼻子转过身。

两天后,中秋假期结束,我知道洪达离开前又找过李杨。可是李杨还是没有同意,因这事他爸妈昨晚又吵了一架。关于进城还是留下,李杨想了一夜,最后决定随了妈妈的主意,留下!洪达拍了拍他肩膀说,“这一次离开,我估计很久才回来。”李杨一脸疑惑的表情,但他最后只是说,“下次回来和我说一声。”洪达点了点头,愣在原地朝李杨挥手。等李杨走了几步。洪达喊了一声,“对了,你是不是喜欢林梦?”李杨回过头,露出惊讶的表情说,“我哪敢喜欢她,她可是村长的女儿,不敢高攀。”洪达冷笑道,“我倒希望你们在一起。”李杨说,“这,不能吧。”洪达转身说,“罢了,我走了。”洪达别过李杨,没有回家,而是开车到了山上。我看着他下车后绕过一座山跑了许久,在一棵无人的大树下挖了一个洞,自己笑着笑着就哭了。他将那套西装埋在土里,两边袖子线条突出,内侧还有缝补过的痕迹。他苦笑着看向我说,我再也不要回来这个鬼地方。我不懂他为什么一定要离开,也不知他为什么要把好看的西装埋在地里。可是看见他双手抓着一棵树哭的样子,我却讨厌起自己为何无法为他擦干眼泪。树随着风摇曳,他穿着单薄的衬衫,紧握着手机,喊了一句,“算我欠你们的,这几天也算还清了。”喊完之后,他顺着来时的路开车返回,我以为他要回家了,但他又绕到另一条沙子路往村长家的方向开,快到村长家时他又煞住车子,接着调头离开,边开车边打开微信,页面停留在他与林梦的聊天记录。后来洪达把黑色奔驰开到大巴站附近的一间租车行,接着就坐上回到镇里的大巴。


除夕那天晚上,四处都能听到鞭炮声。在鞭炮声中还夹杂着其它声音,如林梦的脚步声。林梦来到李杨门前朝屋里喊,“李杨,在吗?”李杨连忙放下手中的打火机往门外走去。快走到门口时,李杨朝林梦说,“外面吵,要不进屋坐会?”林梦说,“你有洪达的消息吗?”李杨说,“没,自从他中秋上去之后就没给我发过消息。”林梦强挤出微笑说,“那没事了,我先回去吃团圆饭。”我知道林梦没有回去吃团圆饭,因为她跑到小学后面的沙子路,蹲下来用手挖起地上的土。一会过后,土被挖开 ,林梦用手翻出一个弹弓,我记得那是洪达送给她的弹弓。她紧拽着弹弓往山里走去,离鞭炮声也越来越远。我瞧见烟花绽放又消失,听着几乎人家互道着“新年快乐”,声音充满喜庆。

林梦一直和洪达保持联系,前两个月她鼓起勇气想去城里,可洪达好像让她别去,而她只是一直对着手机打出同一个问题,“你心里有没有我?”我没看清洪达后来回答什么,只见林梦又往前看着自己与洪达的聊天记录,一句又一句,数不胜数。心思像插上翅膀飞走,她嘴巴里一直在念,“我一定要去找他问清楚。”说着就跑下山去预订除夕到城里的车票。回到家时她还没进到屋里就听见她爸妈的对话:

“女儿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你说她嫁给谁才好?”

“我女儿这么优秀,一定要嫁给更优秀的人。”

“我看洪达就不错,村里没有哪个年轻人比得过他。”

她听见爸爸这么说,嘴角露出微笑,喊了一声:“爸,妈,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随着热闹的招呼过后林梦又恢复沉默,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才很小声对她爸妈说,“爸,妈,我想年后去城里。”

“不行,女孩子往城里干嘛?”林梦妈妈说。

“洪达在城里,我想找他谈点事情。”

村长说:“行呀,你订好票,我送你。”

外面的烟花又绽放在空中,瞧这趋势跟往年一样,要到初八才停止。

而林梦离开这儿的那天便是初八。林梦挤进满是人的大巴车里,踹不过气来。我知道她一定是很开心的,她在笑着朝我挥手,对我告别。而我,早已记不清她是第几个离开我的年轻人。


到了元宵节那天,李杨没有去卖菜,推着老李出来外面转了转。路上的沙子路给轮椅增加不少阻力,李杨使劲推着又生怕老李跌出去。边推边看。广播里村长在播报近日发生的事情,元宵这儿没什么活动,一切显得平静。李杨经过小卖部的时候,我听见又有几个妇人在议论着,这一回她们议论的人是刘寡妇。刘寡妇比李杨年长三岁。她先生曾是消防兵,却在几月前的一场救援行动中牺牲了。她先生父母都搬进城里住,这里只留下她一个人。有一回,她来李杨这儿买菜,模样生得不错,只是人瞧起来很憔悴。李杨那时还安慰她两句。她却说,“我先生说不准会回来。”她说这话时转过身,提着菜篮子离开。

此时,王婶说她是扫把星,宋姨说一瞧见她就觉得晦气。李杨上前一步似乎想数落她们一番,却被老李拽住。老李说,“别理她们。”李杨看起来有些生气,但还是推着老李继续往前。他们路过一个媒婆家门时,媒婆走出来叫住李杨说,“李杨这娃,长得不赖呀!”老李笑着回她,“怎么,难不成你这儿有合适的人选?”媒婆拍了下手掌说,“刘寡妇怎么样?”老李脸一沉,哪壶不该提哪壶。李杨依然装做什么都没发生,推着老李继续往前绕了一大圈,最后才往家里去。

将老李推进屋后,李杨去了山上,他往山顶爬着,爬到山顶时,一个人坐在地上,叹了一口气,望向城里的方向。我知道,他也是一个想要离开的人。


几月后,恰逢清明,半空中飘着细雨。我身上被雨水覆盖。路上的沙子渗水,一辆奔驰驶过,冒出车轮印。车停下时,正搁在村长门口。车门打开,林梦从车里下来。她变了一个样,没有小辫子,也没有长头发,只有一头不到肩的短发。她嘴唇鲜红,穿着高跟鞋要落地时又将脚缩回去。另一个车门被打开,一名穿皮鞋的男人举伞来到她面前。她笑着走下去。朦胧一片,雾盖住他们视线也笼罩着我。她敲了敲门。村长将门打开,目光落在男人身上,“这位是?”林梦说,“你未来女婿。”村长见不是洪达好像有些失望,附在林梦耳边问,“他是做什么的,可靠吗?”男人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村长说,“叔,我在城里有单位的。”我没看见名片上写什么,但村长一看见就笑得合不上嘴,快,进屋喝茶,也不知上头有什么指示。男人淡淡地说了一句,“还真有,上头要征地,大办工厂,下一个估计就到这里了。”村长眼珠子转了一下,“那补贴呢?”男人说,“自然有,只要好好配合,少不了补贴的。”林梦搀着男人的手,往屋里进。进屋后林梦让他坐下和爸妈聊一会,自己便去收拾房间。她翻了一下屋里,将洪达送给她的东西打包好,悄悄提出去丢掉,我猜他是有了新人,便想将洪达给忘掉。

她走到家里最近的垃圾站时,停下来看了看四周,又拎着垃圾往下一个垃圾站走,最后将垃圾丢在一个周围没有人的垃圾站。她丢掉垃圾,如释重负,往家里走着。走在半路时,刚好遇到李杨。

李杨瞧见她回来连忙迎上去:“什么时候回来的?有见过洪达吗?”

“别和我提他,他就是个穷鬼。”

“穷鬼?怎么会,他不是盖起大楼了吗?”

“那都是他找渠道借的钱,现在他可是被人天天追债呢。”

李杨愣在原地说:“不可能。”

“不信拉倒,反正他就是一个骗子,而且怂得很。”

李杨说:“他不像是那种人!”

林梦叹了一口气说:“反正该说的我说了,至于你信不信就由你。”没等李杨说什么,林梦又接着说:“对了,我下个月结婚,你来吧。”

“什么!”

“我说,我下个月结婚,你来不来?”

“我,我,看看。”

“什么看看,记得来。”林梦边挥手边走回家。

在林梦结婚前十天,小卖部门前的妇人又有新的谈资。她们吵吵嚷嚷,议论莫过于三点:一、洪达是个骗子,还是个不敢回家也不敢和家里人联系的骗子。二、林梦老公不是一般人,听说在城里有职位的,光他那车都要十几万呢?三、听说征地快到我们这儿了,补贴最高有几十万呢。这些议论都不假,传遍各个角落。

这几日,村长将征地的告示贴在四处,人们进进出出都能瞧见。洪达家里人听到这消息,每个人都提心吊胆。洪达他爸每日都站在村门口盯着,还会四处打听最近有没有城里人进来,有人问他,“在等洪达呢?”他一口否定,“等他做什么,这个不孝子,以后不许在我面前提他。”隔两天他又播了洪达的电话,可这时候的号码直接显示成空号。他看着手机屏幕说,“空号也好,消失也好,反正城里没有债主找过来要分钱就行。”他也不许家里人再提洪达,和老婆商量了拿到这笔钱就离开这里到镇上盖新楼。

一瞬间,洪达变成在这里极不受欢迎的人,除了李杨,没有人说过洪达的好。老李还说,“还以为洪达混得不错,结果只是一个幌子。”李杨还想着帮洪达说话,“也许他遇到什么难处吧。”老李又说,“管他有啥难处呢,所幸的是你没进城。”李杨嘴巴张开又闭上,过了一会才开口,“也许吧,真如你说的。”


这些时日,总有许多陌生人进来,他们穿着整齐,看了一处又一处,从山顶到小溪,从森林到空地,似乎不想放过任何地方。

他们走之后的第三天,村长给每家每户发了征地合同。洪达家里是第一个签的,渐渐地,签的人越来越多,只剩下几户人家,李杨家是其中一户。老李说他祖祖辈辈都葬在这儿,不能离开。村长为了说服他签合同还提出迁坟一事。老李不同意 ,因为李家祖先是有名的风水师,特意挑了一处上好的墓地,墓地前有山后有湖,到了镇上许是没有这么好的坟地。村长和老李几乎说破嘴皮子,那张合同我看得明明白白,免费在镇上提供住处还有十几万补贴,他居然也不为所动吗。后来村长便将目标锁定老李媳妇,他媳妇一听到条件笑得嘴都合不起来,拍胸脯保证一定会让老李同意此事。大概是因为这事,老李和他媳妇又吵了起来。他们吵得不分上下,最后两个都盯着李杨看,李杨只是让他们自己决定,随后坐在小板凳上,听着他们吵了一夜。最后,老李又输了。

李杨开始回屋收拾东西,谁知刚收拾一会,便听到狗吠声。

狗吠声是从刘寡妇那边传来的,我看到刘寡妇撕掉征地合同,跑回自己房间将门锁上。村长敲着门,从门的缝隙里瞧见刘寡妇将几条衣服系到一块。村长在门外干着急,边推门边喊道,“有事好商量,你别寻短见呀。”刘寡妇搬来小板凳,将系好的衣服悬在梁上边哭边喊,“你们都欺负我先生死了,硬逼着我离开这儿,是想逼死我吗?”刘寡妇将衣服打好结,绑扎实之后,脖子伸进去绕住衣服,凳子一踢,身子被挂起来,脖子被衣服紧勒着。村长喊,“不好,快撞门。”几个年轻小伙一同用力,较壮的那一个率先用身体顶着门,一声巨响,门开了。村长怕闹出人命,让两名小伙将刘寡妇抬到门口,探了她气息,幸好没有断气。围观的人目光都落在刘寡妇身上,其中有几个人扯着嗓子喊道,“刘寡妇上吊自杀了。”李杨听到声音连忙赶过去,前面围着一群人。李杨赶到时,刘寡妇已经被救活过来,蹲在地上喘气。地上全是碎纸,几个妇人指着刘寡妇说她不识好歹,将合同撕毁了。

李杨挤不进人群,他嘴巴才一张开,他妈妈就在后面拽着他的衣服。她要他别理这闲事,快点回去收拾。李杨离开后,在回家的路上,隐隐约约听到刘寡妇的哭声。第二天,刘寡妇父母来接她回去。在回去之前,她恳求父母让她最后祭拜一下她先生。她先生的坟墓是她堆起来的衣冠冢,清明那会我见她一个人打扫过,没有人帮忙,她拎着锄头锄草,又挑来一些新土将墓堆高。她问过很多人,可是没有人能告诉她先生死于何处,只知道是一次行动,人没了,只剩下这些衣物。现在她整理到一半又跪在地上,裙子沾上土,父母在一旁安慰她,她什么也没说,望着坟哭了许久。征地合同,刘寡妇她爸代她签了,刘寡妇离开后,林梦一家也跟着离开。

李杨一家是最后离开的。关于迁坟一事,老李嘱咐许多。李杨离开时 ,将屋里收拾一遍,该带上的他都带上,用不上的全留在原地:其中也包括他儿时玩过的弹弓。


没多久,住在这儿的人都离开了,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一群穿着工作服的人闯进来。他们将我周围的树木砍倒、运走、丢在山上,还开来许多辆挖掘机将学校房屋通通推倒。他们将我当成试验品,先搭建起一个大型油罐,开始冶炼,将无用的油倒进小溪里。原本清澈的一切变得浑浊。有了第一个,就会有下一个,一个又一个油罐住进来,压得我踹不过气。

一群穿着工作服的人就住在油罐附近,许多仪器陆陆续续都来了。我看着那群人将我四分五裂,可我无法阻止他们。山上废品扎堆,难闻的味飘散在各处。无人再爬到山顶,也无人和我说话,看看我变成什么样子。我被折腾得很累却什么也做不了,山不成山,溪不成溪;鱼死了,墙倒了,再没有熟悉的人出现。小卖部的食物和饮用水都运出来灌进这些人嘴里。柜台没了,玻璃碎了一地,落在沙子上、埋进沙子里,延伸到一座仅存的森林深处。鸟儿别哭,快跑吧,最后的森林也快熬不住了。我开始哭泣,空中浑浊一片,鸟儿穿过去。它们都走远了吗?我看不到远处。油罐厂又多了一处,它们将我占得满满地,我再也分不清这一片倒下的房屋哪间是谁家的,但好像在废墟中看到一个弹弓,是洪达的还是李杨的?等等!也可能是其他孩子的。反正他们都走了,谁还顾得上弹弓呢。

好几天了,那群穿工作服的人们到处转。他们很少说话,要么守着油罐要么守着仪器。他们将我团团围住,让我感到压抑又痛苦。我朝风呼唤着,能否让它吹来一阵雨。可风路过时只闻到臭味,什么都没有了,空荡荡的一片。直到一个没有穿工作服的人再次踏入这里时,我才变得精神一些。他是谁?怎么留着这么浓密的胡子,仔细一瞧,这眼睛、这鼻梁,莫不是洪达回来了?一定是他,我没有认错,认识他这么久怎么可能认错。他穿着黑色短袖,背着一个麻袋,手指在手机上滑动,他打着一个又一个电话,可显示的结果都是无人接听。他叹了一口气,看到眼前的废墟,许是连自己家都找不到了,他捂住嘴鼻爬到山顶,从山顶往下一看。我在他眼里变了模样,不再是六面体,而是圆柱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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