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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概说
这两天总刷到《三三》的读后感,先是眼睛痒,就去看了一遍书,看完后手痒,就想写点什么东西。
沈从文和汪曾祺是我最喜欢的作家之二,在我眼中,他们两位是中国近现代为数不多的在西方文学洪流的冲击下仍然保留着传统美学底蕴的作家。
他们的文与千年前王维的诗一样,有着终始若一的意蕴之美;于读者而言,读他们的文与读王维的诗一样,有着一以贯之的审美体验。王维的诗,后人常常评论为‘诗中有画’,而沈汪二人的文,似乎也可以套用一下,叫作“文中有画”,景入画,人也入画。
这两人的小说也都深得千百年来的古文传承,正如苏轼在《答谢民师书》中所说,“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
正因如此,我读沈汪两位大家的小说,一般都不会太留意结构与布局,细致的剖析常常会破坏阅读时那种整体的、连绵的、不绝于缕的意蕴美感,然而在读《三三》的时候,我明显地看到了一个极为精致的布局,正是这个布局进一步强化了读罢小说之后的怅然若失。
要说这个布局,得先简单介绍一下故事情节,概括起来极为简单,写的是少女三三与“白脸少爷”的一场还没开始就已落幕的爱情短歌。
然而,简单的故事尤其难写,两人的情感如何一步一步递进、最终至于高潮,是一件非常难于把握且不易落于文字的棘手之事,以至于我要解析这篇小说时,凭自己的归纳能力却无法提炼出更为简单而精准的语句,仍然不得不顺着作者的思路来,所以,就从开头说起吧!
2.文中有画的小说开头
《三三》的开头与沈从文的名作《边城》是有几分相似的,《边城》从茶峒的一条小溪入笔,而《三三》则是从堡子外的一条小溪入笔,由小溪引出整个小说的主要环境背景,也就是杨家碾坊,进而写到碾坊的主人以及主人的女儿——三三。
开头有多处十分精彩的笔墨,与前文所说的“文中有画”十分契合,这里摘引几处。
这一群水车,就同一群游手好闲的人一样,成日成夜不知疲倦地咿咿呀呀唱着意义含糊的歌。
只一句话,水车运行的画面自然而然浮现在脑海,而运行时咿咿呀呀的声音也由文字闯入耳中,画面与声音的完美结合,成就了一个极具美感的电影片段。
主人全身是灰,常常如同一个滚入豆粉里的汤圆。
这个比喻同样精确且极具画面感。
这磨坊外屋上墙上爬满了青藤,绕屋全是葵花同枣树,疏疏树林里,常常有三三葱绿衣裳的飘忽。
这句话写景的同时也写人,“飘忽”两个字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三三穿着葱绿衣裳在疏疏树林里奔来跑去的欢快身影,又是一个清晰明快的电影画面。
小说开头极为简练且精准地描述了三三的家世以及三三的生长环境,接着作者开始将笔墨集中于磨坊上游的潭,以及三三如何护着潭里的鱼。
这当然不是闲笔,因为很快你就会发现,男主人公“白脸少爷”就将因为在此垂钓而与三三第一次相见。
3.三三与白脸的第一次相见
三三与白脸少爷的初见是因为三三护鱼心切,不想让陌生人钓走自家的鱼。
这段初见描写,两人有几句直接的对话,摘引如下。
三三心想这一定是来偷鱼的,照规矩喊着:“不许钓鱼,这鱼是有主人的!”一面想走上前去看是什么人。
就听到一个人说:“谁说溪里的鱼也有主人?难道溪里活水也可养鱼吗?”
那男子见到三三不再怕人了,就问三三:“这是你的家里吗?”
三三说:“怎么不是我家里?”
因为这答话很有趣味,那男子就说: “你不怕水冲去吗?”
你肯定想,对话而已,摘引这个干吗?事实上如果你读完全文,很快就会发现,我摘引的这两段是全文仅有的三三与白脸少爷的直接对话。初见以后,小说里的男女主人公再也没有一句直接的言语交流了,而我也是在再读小说时才发现了这一点。
白脸少爷和总爷家管事先生离开时,三三跟在身后偷偷听他们聊天,说是要找总爷做媒,将三三嫁给白脸少爷,三三气得呸了一口。呸归呸,三三自己兴许都没发现,正是因这一点由头,她的心里已经悄悄装进了一个人。
白脸少爷和管事先生离开后,三三很快从宋家婶子那里了解到了不少白脸少爷的情况,比如他家似乎很有权势,总爷甚至洋人对他都得恭恭敬敬的,比如他从城里来堡子总爷家住是为了养病等等。
三三娘那段时间给总爷家送鸡蛋,也认识了在总爷家养病的白脸少爷,回到家也常常将白脸少爷的事情讲给三三听。
三三虽然因为管事先生拿她打趣不愿意跟娘去总爷家里送鸡蛋,但却在一个炎热倦人的午后的睡梦中梦到了白脸少爷。
这段文字初读的时候晃神了,没读明白,心里还想白脸少爷不是病歪歪的嘛,怎么还能下水捉鱼,后面一看是梦境,才恍然大悟。其实啊,三三即便已经知道白脸少爷生病了,可是梦境里出现的仍然是一个健康的青年男子形象,她只是个单纯且有点叛逆的少女,可从没想过这么一个年轻人,即便病了,又怎么会跟死亡有关系呢?
梦醒之后,原文的描写是三三“脸睡得一片红”,这话还不止出现了一次。
嗯,梦里虽然是打打闹闹、剑拔弩张,然而三三心里不但装进了那个人,似乎那人还稳稳地住了下来。
所以,第二次送鸡蛋去时,三三也去了。
总结这段会发现,沈从文在写了三三与白脸少爷的初见以后,很快就让三三从不同的人,诸如宋家妇人和她娘那里,侧面了解了白脸少爷的种种事情,这也是三三对于白脸少爷懵懂爱情的催化剂,这种手法我暂且命名为“亲见→耳闻”的情节展开模式吧。
事实上,三三与白脸少爷后面几次相见的情节展开一直都是这种模式。
4.三三与白脸的第二次相见
第二次相见,三三与白脸少爷没有直接对话,只在白脸少爷向“白帽子”周小姐介绍三三时有一段间接的对话,摘引如下。
那白脸城里人说,“周小姐,你到这地方来一个朋友也没有,就同这个小姑娘做个朋友吧。她家有个好碾坊,在那边溪头,有一个动人的水车,前面一点还有一个好堰坝,你同她做朋友,就可到那儿去玩,还可以钓些鱼回来。你同她去那边林子里玩玩吧,要这小姑娘告你那些花名草名。”
这段介绍,一来可以看出白脸少爷此时已经非常了解三三了,也许还曾让三三跟他说过好些花名草名;二来白脸少爷对周小姐的称呼似乎说明了他俩之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关系。
第二点读者是很容易理解的,周小姐其实是白脸少爷的贴身护士,而三三作为乡里人,不明白这些,因此才会有后面一连串“喝醋”的故事。
前文说过,沈从文后面的情节展开采用的都是与第一次相见时一样的“亲见→耳闻”的模式。
第二次“亲见”结束以后,“耳闻”的侧面描写便开始了。
这次听来的消息全是关于周小姐,但三三在乎的当然不是周小姐,而是周小姐和白脸少爷到底是什么关系。
首先,三三在回去的路上追着她娘问那个周小姐好不好看,言语之间尽是“胡搅蛮缠”,简直快要打翻了醋坛子,少女心事展露无遗;
接着,家里来了个碾米的妇人与三三娘争论周小姐是不是白脸少爷的少奶奶,三三以一句“人家媳妇不媳妇关你什么事?”终结了话题。
第二次相见以后,三三对白脸少爷表现出来的青春悸动已经相当明显了。
5.三三与白脸的第三次相见
第三次相见,三三与白脸少爷没有对话,小说里也没写他们俩之间的任何互动,只是一笔带过,摘引如下。
再过几天,那白脸人同总爷家管事先生,也来钓了一次鱼,又拿了许多礼物回去。
再过几天那病人却同女人在一块儿来了,来时送了一些用瓶子装的糖,还送了些别的东西,使主人不知如何措置手脚。
可以看出,白脸少爷来过两次,但这两次的情感层次是相同的,所以这里分析时统归于“第三次”。
这次“亲见”之后,有一段三三与她妈妈的极长的心理活动,就是她们关于城里的想象。
这两人为什么会在白脸少爷来过以后想象到城里的模样呢?兴许是因为三三娘在心底是有点期许女儿与白脸少爷能成一对的,而三三本人似乎也下意识发觉自己有可能会跟随未来的丈夫一同去城里居住,对城里的想象大概就是她们潜意识的心理暗示吧!
这段之后,照旧是“耳闻”的侧面描写:
三三越发不愿意去寨子了,却愿意等妈妈回来时听她说说那边的事情——其实就是白脸少爷的事情;
总爷管事先生特地来了一趟,请三三去堡子里去玩,说有朋友在等她,那人自然就是白脸少爷,三三没有去;
母女两人去寨子里参加一位姑娘的婚礼,遇见周小姐,从她那里听闻了白脸少爷要换个地方养病的消息,答应过两天去看白脸少爷。
接下来就是三三与白脸的最后一次相见了。
6.三三与白脸的最后一次相见
这个标题有些名不副实,其实应该更改为“三三与白脸的最后一次相见(未遂)”,因为三三与她妈妈根本就没有见到白脸少爷,他死了。
那女人说,“那边死了人。”
“是谁死了?”
“就是上个月从城中搬来在总爷家养病的少爷,只说是病,前一些日子还常常出外面玩,谁知忽然就死了。”
如果你已经读到了这里,那么应该很容易发现:
三三与白脸第一次相见时,有少许直接对话;
第二次相见时,有一句间接对话;
第三次相见时,没有对话;
最后一次,没有相见。
如果将两人包括言语、眼神、肢体等各个方面的交流频度用数字赋值的话,那么从第一次到最后一次的交流频度分别为:
3
2
1
0
是一个递减的等差数列。
如果将两人的情感深度用同样的方式赋值的话,那么从第一次到最后一次的情感深度分别为:
0
1
2
3
是一个递增的等差数列。
两个等差数列一增一减,给出了一个让人心碎的结论:
三三与白脸愈是情根深种,两人的交流愈是减少,直至情到最浓时,死生不复相见!
这就是我开篇提到的那个“极为精致的布局”,而且正是这个布局进一步强化了读罢小说之后的怅然若失。
这怅然若失在小说结尾也有非常精准的描述:
到了磨坊,因为有人挑了谷子来在等着碾米,母亲提着蛋篮子进去了,三三站立溪边,眼望一泓碧流,心里好象掉了什么东西,极力去记忆这失去的东西的名称,却数不出。
7.写在最后
小说还有一些细节十分精彩,上文在分析时,因为怕将主线话题引得太远,没敢直接摘引,这里就引两处吧!
三三于是又匆匆的向前走去,因为黄昏太美,三三不久又停顿在前面枫树下了,还要母亲也陪她坐一会,送那片云过去再走。
就这句,我初读的时候就很喜欢,不用管情境是什么,单凭最后那句“送那片云过去再走”,读来就已经口齿留香了。
什么样的玲珑心才能写出这么简单而隽永的句子啊!
在东边偏院里,看到城里来的那个客,正躺在廊下藤椅上,望到天上飞的鸽子。
这是三三第二次去送鸡蛋时见到的白脸少爷的状态,这句话本身没有什么意蕴,但要是放到小说里,就十分容易让人的思维发散到很高很远。
《三三》主视角是三三,三三娘和许多配角也都有一些心里描写,唯独这个白脸少爷自始至终都被包裹了起来,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这句大概是全文唯一一处能隐约窥探到白脸少爷内心情绪的描写了。
一个长年生病的人,一个朝不保夕的人,一个看起来如常人一样欢乐有趣的人,他的每一天到底是怎么度过的呢?
当他躺在廊下藤椅上,望到天上飞的鸽子时,是不是会想起病前也曾有过的某个梦想呢?
如果哪位有才华,其实可以试着用白脸少爷的视角重新解构一下这篇小说,兴许会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尝试。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