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不是住在空中阁楼里。房门口长了一架旋升的木梯。
每天清晨,林不是去厕所刷牙都会看见侧房的阳台上坐着一位老头子,有时又是一位老婆子。
老人的阳台对面是一片竹林,每天天不亮就能听见各种鸟叫。林不是很好奇,他决定好好观察一番。他从窗口窥视着老头,发现阳台从四方的房子里凸了出来,老人双腿叉开,像蹲马步一般坐在木椅上。“这坐姿真是难受”,林不是嘀咕。老人的脸十分平静,没有一点表情,他也始终不动,像呼吸凝固了似的。他对着竹林端坐,双目凝视前方。正当林不是望得出神,老人缓缓将眺望的目光移到了他的身上。林不是心底一颤,赶紧将头埋到窗户底下。
这次窥视之后,林不是再也不敢偷看老人。那双缓缓转过来的眼睛,就像一对干枯的黑洞,从里面伸出手,想把他拽进去。可是,看到这双手,林不是觉得,应该和它击掌共鸣才好。
终于有一天,林不是在下楼的时候,又鼓起勇气偷偷往对房的阳台上瞟,却发现那里空空如也,只有椅子静静摆在那里。“怎么会感到失落呢?”林不是苦笑着摇头。
某个清晨,林不是突然发现对房的老头子换成了一个老婆子。“大概是老头子的老婆吧?”林不是心想,“可为什么以前不曾见她,今天却出来了呢?老头子怎么不和她一起出来呢?”林不是满腹狐疑,他一边刷牙,一边观察着眼前的这个女人。说是观察,其实倒不如是在演着漫不经心的偷窥的独导戏。对于之前老头子的目光,他仍心有余悸,不敢再大摇大摆地窥视了。然而对房这两个老人的神秘却让他着了魔似的。
老女人缓缓移动脖子,对着林不是厕所的窗子,她笑了一下。林不是躲在窗户边上,瞄到老人的目光不再是向着阳台对面的竹林,而是将全身对着自己家的厕所。老人的手臂上缠满了黄黄的东西,那是什么呢?“看就看吧!我为什么要躲?是他们让人恶心,是他们在做着见不得人的事情,他们应该接受我正义的审视,我为什么要躲?”林不是暗暗给自己打气,瞬间他的肚子似乎涨得鼓鼓的了。他敲打着圆滚滚的肚皮,觉得这声音可以击退一切未知,难道这就是自信吗?!林不是猛地站起来,把头伸出窗外,可是眼前的女人又像是面对着竹林了,平静得与世隔绝。老人稍微颤抖了一下,艰难地抬起右手,指向竹林。这下林不是看清了:老人的手臂上缠满了枯叶,像蛇蜕皮一样,一层层地落下来。“这片林子让我又爱又恨呐。”林不是感到有人趴在他耳朵边同他说话。他的内心似乎受到了某种震颤,他想呼唤老人。老人仍旧不动,静得与世隔绝。可林不是却有点慌了,他看见有一大片黑鸟往老人的脸上撞,它们还用尖喙把老人手上的枯叶一根一根扯掉。老人依旧不动。就在这时,林不是发觉老人的后背一直在流下一些黄灿灿的东西,是流汗了吗?林不是回房拿出望远镜。是沙子,老人的后背一直在流着细细的黄沙,它们散落到地上,已经埋没了老人的双腿。“也许这就是他不动的原因吧?”林不是忽然有一点明白了。
当天晚上,林不是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进竹林。他洗完澡后,光着身子准备出发,他觉得身上套的衣物会把他往回拽,所以只带“自己”进去最好。去竹林的第一步,是要走出房门,下楼梯。他来到楼梯口,猛然发现今天的月色尤其美丽。月亮四边被裹进云层,只洒下戚戚迷迷,到人间。林不是觉得应该拍下这美丽的月色,他就回房去取手机了。等他拍完这月亮,夜色也越来越浓,竹林到房子的空间被融化了,他站在房门的楼梯口,发现竹林就是长在自己家里的呀,还有好多种鸟在枝头飞来飞去,他似乎伸手就摸得到。“我还是先回房放手机,之后再做进一步打算吧。”他关好房门,四处转了转,却又没有发现竹子的痕迹。可是他刚刚明明看见竹林穿插过他的房间,怎么到里面反而没有踪影了呢?他在房间踱步踟蹰,摇摆不定。“出去!今天一定要进去看个明白!”林不是又打开房门准备进竹林了。当然竹林不是这么容易进的,尤其这漆黑的夜,把似有似无、朦朦胧胧带过来,就愈发见不真切了。
林不是完成了第一步:下楼。他的脚刚离开最后一个台阶,就跌进了一片软绵绵里。竹林就在眼前了,只要再往前五十步就到了!他开始跑。在这棉花垫一样的软东西上,他的每一步都感觉轻飘飘的,每次蹬腿,似乎都踏在了空气上。他觉得自己要飞起来了,他觉得自己也要被融成一团乱七八糟的形式了。眼看后半夜就要来了,林不是还没有跑到林子里,他有点焦躁起来。“我除了‘自己’可什么都没有了呢,明日清晨升起的太阳,会照出我多么狼狈的身影啊。”看着自己在月下光溜溜的影子,他的委屈再也抑制不住,他放声大哭,可他听不见哭声,只感觉眼睛被粘稠的眼泪黏紧,漆黑一片,脸上有一滩滩的水乱流,浸得他的皮肤又痒又疼。于是他停下挣扎中的双腿,转向朝老人房子的方向走去。
房间里什么人也没有,林不是来到老人常坐的阳台,也学着老人的模样搬把椅子端坐着。夜色很黑,他一眼也望不到什么,只是他忽然觉得坐在这里观望,是种对自己、对别人都体面的生活方式。他决定不走了,他觉得等到想走的那天再离开才最好。
他在这里坐了十三年。他原来的老房子又住进去了新的年轻人,他时常看见年轻人躲在厕所里偷窥他,他想着应该给这位年轻人的热情一点回应,便从眼眶中给对方递了一双手。这个年轻人挺有个性,直接将手推开,关上了窗子,从此再也没打开。林不是被这一行为刺激到了,他问自己:我进去竹林了吗?答案是否定的。“我不是要去竹林的吗?”林不是陷入了沉思。就在他思考的过程中,他猛然意识到自己这么多年没有听到一丁点声音,他竟然失去听觉这么多年了!经过深思熟虑,林不是觉得,只要把自己的听觉问题解决了,他就能进竹林了。可是这种类型的问题是很难通过后天的努力去解决的,他似乎卡在了瓶颈之地。
林不是有惊人的毅力和决心,他想着一切问题都不是问题,“我可以先从鸟叫听起嘛。”他给自己打气。于是他又坐了十年,十年里,他听到了鸟叫,也只听到鸟叫。眼前的竹林还是原来的样子。但林不是的心里渐渐安稳,因为直觉告诉他,他的确有希望。
林不是渐渐老了,一个念头忽然飞过:竹林里能有什么呢,除了竹子和那群大鸟,还能有什么呢?你见过竹子,你见过大鸟,你听过竹叶摇动的声响,你也听过大鸟的嘶鸣,这些不就是你应该要感受的吗?这些同你在竹林里有什么两样吗?这样的念头一出来就一发不可收拾了,林不是忽然觉得这一刻,他其实已经到竹林了。“轰——轰——”林不是感觉自己在旋转,他的眼睛被风刮得睁不开,自己似乎被什么东西抛了很远很远......不一会儿,他感到耳膜一阵刺痛,各种轰鸣争先恐后地涌进来。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黑鸟,在竹林的上空盘旋。茂密的竹林背后,有一辆鸣笛的汽车呼啸驶过。
(大二时候的一篇,copy存进电子抽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