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 | 藏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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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里的冬天很冷。

一入十一月,新雪将安里覆盖得一片洁白。银色画笔勾勒出远山的轮廓,薄薄的晨雾包裹着大凌河的冰面,阳光照耀着松树上积压的白雪,格外醒目。

想起前日与许诺的第一次见面,方泽偷偷地笑,他觉得冬天到了,属于胖子的春天不远了。

方泽约许诺在火车站附近见面,他一直站在路边等。撒盐车和除雪车依次经过,路面的雪不知何时化成了水,把柏油路洗刷得如同一面明镜。若不是路边积存着雪,恐怕没人会相信安里下过一场大雪。

“许诺,我在这里。”远远地看见许诺走在人群中,方泽朝她挥挥手。

许诺个子不高不矮,身材不胖不瘦,脸不白不黑,眼睛却又大又明亮,今天的她散着长长的头发,没有盘起来,更显得美丽迷人。

方泽说,他要带她到处转一转,去领略安里的人情温暖。许诺浅笑没有说话,她曾在安里读过一年学,也曾来过安里的小姨家小住,虽是前几年的事,但安里如何她自认为比方泽更了解。

方泽与许诺漫步于大街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他时不时看向她,她却只顾着挑好走的路。他靠近一分,她躲避一分,她和他始终保持着距离。

“如果踩着雪,鞋子不会沾泥。”方泽说。

“我们,去哪里?”许诺却这样问。

“喏,在那边。”方泽指指不远处。

实际上的人情温暖,其实只是方泽约了一对情侣朋友聚在烤肉店吃烤肉而已。席间,许诺只在稍微感兴趣的话题或者问到自己头上的时候,才回几句话,大多时候听着其他人闲聊,偶尔接过方泽递过来的温水或者纸巾。

“许诺,下次什么时候还能再见面?”烤肉店门口,方泽问。

“每个周末,我都可以回安里。”许诺回答。

“好,我一定准时接你。”

相遇的时光总是太匆匆,方泽送许诺到火车站,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


方泽老家在临县,已在安里工作两年。许诺老家在北镇,距离安里大约一个小时的车程,工作则在较远的农村,每周才可以回家一次。参加工作后,母亲一再强调周末放假务必回家。直到相亲认识方泽,才同意她回安里,暂住小姨家。

方泽胖胖的,头大脸圆,以至于看不见脖子,脸上有块极其明显的胎记,戴着眼镜。论长相,方泽本不入许诺眼的。许诺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同意和他见面,大抵是因为她的天生优越感,以及想要尽快脱单以脱离原生家庭的束缚。何况相较于前两次相亲,和方泽在一起感觉更好些。

相处一段时间后,许诺恢复了平日里的装扮:穿平底鞋,梳马尾辫,戴厚厚的眼镜,说话也不像以往那么刻意,吃饭时饭量明显比以前大了不少。有时小姨看不过眼,总提醒她工作了,处对象了,要注意形象,就算外人不说,自己也该注意。许诺大大咧咧地一笑了之,她并非不想每天都美美的,只是觉得方泽不值得她费时费力地打扮自己,很多时候天生散漫懒惰的性格会占据上风。

许诺很少回复方泽的短信,她只在觉得该回复的时候才打几个字过去。

“许诺,你生日是什么时候?”

“冬天。”

“哈哈,我是想问具体的日期。”

“12月23日。”

好像有期待,又觉得不过是送些花或者买个差不一二的礼物,不会有什么稀奇。许诺以太累了结束对话。

许诺的生日临近元旦,恰逢星期日。方泽接到许诺,直接带她来到街中心的一家影楼。

“为什么来这里?”许诺疑惑地看着方泽。

“许诺,今天是你的二十四岁生日,我想留住你单身时最美的样子。”

“哦?什么意思。”

方泽目光躲闪,不好意思地说:“总之你要抓住机会。嗯……我是说,你今天一定很美。”

许诺笑,点头表示同意,两个月的交往时间,她大概理解方泽的词不达意。其实许诺也是暗自开心的,比起送花,这可算是天大的惊喜。

化好妆,许诺没办法继续戴着眼镜,眼前的空间变得模糊,她穿着高跟鞋,更觉得离地很远。引导员说小心台阶已来不及反应,她左脚已踏空。就在摔倒的刹那,一双有力的大手抓住她的胳膊,顺势搂住腰。与方泽的目光对视,她读到了“深情”,这堪比剧情的状态转瞬即逝,方泽放了手,许诺红了脸。

在引导员的再次提醒下,许诺稳住扑通扑通跳动的心,小心翼翼地继续往前走。从化妆区到拍摄区需要走过一段长长的回廊,从墙体射出的白炽灯照得回廊亮如极昼,打在光滑明亮的地板上。许诺仿佛置身镜子迷宫,险些迷失方向。

“要不我扶着你走?”方泽问。

许诺摇摇头,拒绝了。

“那你看着我走,不要怕。”

许诺点点头。

许诺拍摄时穿的服饰,都是方泽帮忙挑选的。条纹衫、公主裙、衬衣与礼服,四套衣服,四种风格,从年少到成年,从青葱到成熟,既是许诺的成长记录,又是她的梦想所在。方泽替许诺的选择,尽数打动着她的心。


拍摄完成,方泽带着许诺去了一家怀旧风格的饭馆吃饭。期间,两个人聊到许诺工作的地方。

许诺一毕业就考到某村部工作,因为离家太远,暂时和其他一样家在外地同行一起租住在一农户家中。每天上班都要翻过一座山,平时还好,冬天最难,她胆子小,总怕出意外。工作半年,她便和同事徐姐搭伙搬去单位附近的农户家居住。这农户是一对上了年岁的老人家,和气着呢。就是不能像以前合租时,房东管做饭,需要她和徐姐分工做早餐和晚饭,像小时候住大院,要备柴草烧大炕。说到这,她想起来这周末徐姐有事不回去,她必须自己烧火暖屋,忍不住长叹一口气。

“我和你一起去,我帮你不就好了吗?”方泽说。

“那怎么行?”

“我跟你一起去,忙完我再走。”方泽大约猜出许诺的想法,向她保证,“绝无非分之想。”

“哈哈哈,我又没说别的什么。”许诺算作默许。


第二天午后, 天空阴沉灰暗。方泽还是陪着许诺一起去了村部。在许诺住处,他让她先休息,一切都交给他。备柴烧火,锅里的水热上来,水蒸气鼓起锅盖,顺着缝隙溜出来,狭小的厨房里氤氲一片。方泽接过许诺递过来的白菜,剥去外层冻坏的部分,洗干净,切大块,丢入锅中,熬煮,加入盐。他边搅拌边对许诺说,别看这像清水煮白菜,等会我让你尝尝我的秘制调料,保准让你赞不绝口,吃了还想吃。

一片氤氲中,许诺想到的却是她以后若真的和方泽在一起,倒是省了学做饭的麻烦。方泽的秘制调料果然香,一碗生抽、香醋打底,加之蒜末、姜末、香油、糖混合在一起,搅拌均匀,再滴两滴辣椒油,尽数淋在白菜叶上,吃起来口感极佳。

“早知道,带两个馒头回来了。”许诺略感遗憾。

“你等下。”方泽离开一会儿又回来,手中竟然端着盘子,盘子里装着两个热气腾腾的馒头。

“哪来的?”

“我看房东大娘蒸了,厚着脸皮要来的。”

“你呀。”许诺开心地吃起来。

吃完饭,方泽收拾了桌子,刷了碗筷,才准备回去。此时天已黑透,通行的客车已经没有了。他想找出租车返城。谁知,黑魅魅的天空中竟纷纷扬扬飘起大朵的雪花,不一会儿遍地洁白。

无法确定雪会下多大,少数出租车的司机都不肯冒险开几个小时的车进城。走是走不了,可住下又不现实。许诺折中了办法,领着方泽去本村的同事家借住。

幸运的是,雪下得不大,路面只是结了一层薄薄的冰,等太阳一出来,冰面会化成水。许诺送方泽去等客车,顺路上班。


有了这次经历,许诺对方泽的好感度攀升。

每个周末,方泽仍然会陪着许诺去不同的地方,带着她参加各种朋友的饭局。一晃,走遍了半个安里,看尽了各色朋友。许诺想,从前的那两位相亲对象可没这么迫切地把他介绍给朋友认识,想必自己在方泽的心中,位置也变得不一般吧。自此后,许诺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方泽身上,开始主动发去问候短信,偶尔吐槽工作上的事情。

转眼间,方泽和许诺相处已有四个月了。这一日元宵佳节,许诺的大家族都来到安里,在小姨家聚餐。听说晚间大凌河畔有冰灯和烟火表演,因此许诺父母等人都没有回家。

其实今天恰逢情人节,原以为会有什么好事发生,可许诺却一整天都没有联系到方泽。直到午后四点多,方泽才打电话给许诺,上来就说他要请几个关系不错的朋友吃烧烤,让许诺过来一起吃,烧烤店在大凌河附近的步行街,离小姨家挺远。许诺因为方泽的说话态度,本不想参加,拗不过后来方泽“撒娇”,于是她自己打车过来了。

冬天外面太冷,大家聚在包间里畅饮闲聊。包间里很暗,墙壁上挂着黑灰的油腻,圆桌上吃的喝的乱糟糟一片,圆桌周围坐着的人们清一色深色毛衫,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许诺一进来就感觉到气氛的微妙,她脱去格格不入的红色羽绒服,挨着方泽坐下来。她先跟一起吃过烤肉的迟来打招呼,又在方泽的介绍下和其他人打招呼,许诺跟着方泽挨个喊哥。

方泽干了一杯啤酒对许诺说:“我要在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里,请我的好兄弟们见证,你,许诺,从今以后就是我的女朋友了。”众人起哄,有祝福的,有羡慕的,唯独迟来笑着对许诺说,往后方泽这小子要是欺负你,你尽管告诉你迟哥我,我替你收拾他。许诺笑而不语,主动敬了一杯酒。

饭局上,许诺吃了一串变态辣鸡翅,太辣不小心多喝了几杯酒,胃实在难受,不得不提前离场。方泽不放心,跟几个哥们打招呼,付钱后先离开了自己张罗的饭局。

冬夜漫漫,零星几颗,一阵晚风吹过,许诺反倒好受些,她拒绝了出租车,执意在大凌河畔走一走,由方泽陪同。

大凌河结了冰,岸边的树也在夜色中变得朦胧,忽然远处一声轰响,绚烂的焰火散布空中。“快看,焰火好美。”许诺想要拿出手机拍照,穿过冷冷的空气却触碰到温暖的手,她没有挣脱。

当晚,方泽兴奋得睡不着觉,酒劲早已过去,他打了一通电话给迟来,翻来覆去地说他这点事。许诺呢?她也睡不着。方泽对她所做的一切,令她感动,她庆幸自己在脱离原生家庭才选择结婚的道路上,遇到了爱她的人。

元宵节过后,许诺跟着父母一起回了老家。年假结束后,她又回到村部工作。工作不是很顺心,她又想起父母亲和她谈的事情。将来若是真和方泽谈成了婚事,两个人总是异地可不行,虽说每周都能回家,但以后有了孩子可不太方便。许诺嘴上说那都是以后的事,此刻的心里不免打鼓。

她对着电脑,噼里啪啦地打字,心却烦乱得很,明明才掉进恋爱的蜜罐里,却又要烦心没边的事情。恰好这时方泽打来电话,他兴奋地问许诺:“诺诺,周末你几点回来?有惊喜给你。”

“还是那个时间,怎么了?”许诺心事重重,略显不耐烦地回答道。

“等你回来,我给你双倍惊喜。”

“好吧,不过下次不要提前告诉我你准备了惊喜,会降低期待值的。”

“明白!”

终于等到周末,许诺拖着行李箱走出站台,她运回来许多过季的衣服。她看见方泽背着手等在出站口,比以往的路边近了许多。想到方泽说的惊喜,她调整心态,管理表情,以便不让他失望。许诺以为是一束花,结果只是空着的手。

方泽靠近许诺,一手接过行李箱,一手牵住她的手。

一路上许诺都在想着方泽准备的惊喜,一不留神跟到他的宿舍。

“咦,怎么来这里?”许诺本能地后退。

“别怕,诺诺,我只是想给你看这个。”方泽从桌子上拿起相册和一个小小的摆台。

相册材质比较沉,许诺不得不坐下来慢慢翻看。因为修饰过大,她看着相册里的自己感觉很陌生,前几件服饰的还好,唯独穿着公主裙的她,显出发福的身材。幸好摆台里的自己还算真实,她穿着长款的衬衣,披肩发,一双明眸极富深情。方泽说他要留下摆在办公桌上。

“诺诺,我买了两块手表,咱们俩一人一个。”方泽边说边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精美的盒子,打开,一对银光闪闪的手表躺在盒子里。一大一小,样式一致,很明显那是一对情侣手表。

许诺推辞说:“这看起来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方泽一听有点着急:“能收能收,难道你没有答应我吗?”

“答应什么?”许诺躲开方泽追问的目光。

“这还不明显吗?”方泽更加着急。

许诺摇摇头。

“可是我们已经……”方泽话还没有说完,就被许诺捂住了嘴。

许诺伸出左手,夹着嗓音说道:“泽哥,快帮你的诺诺妹妹戴上吧。”

……无法形容,当时的方泽有多上头。

春天,百花齐放,争奇斗艳;夏天,绿柳成荫,暴雨连连。方泽与许诺一直相处得十分融洽,不知不觉地将订婚摆上日程。怎么说呢?他们的父母都健在且有退休金,许诺会回到安里工作;方泽有房,许诺不在乎彩礼多少;更重要的他们都是独生子女;交往以来,一切都合得来。

于是,中秋佳节时,方泽和许诺订了婚。没有仪式,没有钻戒,只有双方家庭聚在饭店包厢里,邀请介绍人见证,吃了一顿饭。

方泽说,一定会给许诺一个难忘的婚礼。

方泽说,过日子嘛,最讲究实惠。

转眼又一个冬天来临,安里迟迟没有下雪。许诺生日当天,大学朋友们远道而来为她庆生。方泽破天荒带着她去了音乐厅。她的朋友和他的朋友都在。

也许是音乐太过亢奋,也许是酒精度数太高,也许是朋友们起哄,方泽离开又返回包间后,带着一捧鲜花。

似乎,方泽用了求婚方式,将鲜花送到许诺手中。似乎,方泽亲吻了许诺。不记得了。总之,许诺没有吃到朋友们买来的蛋糕,有一大半都砸在她的脸上。像看过一场梦幻的电影,她沉醉其中还没有完全醒过来。

欢笑声殆尽……陷入静谧的夜色中。

方泽喝多了酒,他在许诺的搀扶下坐上回宿舍的出租车。颠簸的车子里,他附在她的耳边说:“许诺,我知道你喜欢的不一定是这束花,可是我送给了你,你一定会开心。虽然它花掉我一百八,可是只要你开心我都无所谓。”

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许诺觉得眼前的方泽变得陌生。记得开始他还喊她:诺诺。


冬去春来,次年三月,方泽和许诺领了结婚证。领证当天,方泽依旧是往日的穿着,修理干净胡子;许诺穿了一件漂亮的裙子,想配一头美美的盘发,可她的脸有点大,需要披散着长发遮一遮,所以只在发际两侧编了几缕。体检登记,拍单人照与合影,不到半日他们顺利领到结婚证。

“方泽,要不要吃点好吃的庆祝庆祝。”许诺俏皮地歪着脑袋问。

方泽却十分镇定地说:“总算又完成一项任务,说吧,你想吃什么?”

“烤肉。”

“没问题。”

领了证的方泽和许诺,既要专心工作又要筹备两个月后的婚礼。许诺每周还要往返于两地之间,方泽的工作也越来越忙,于是年前已开始的房子装修,大多交给许诺父亲负责。

东拼西凑的装修钱勉强凑够,计划着简单的装修暂且可以保障入住即可,诸如电视、洗衣机等家用电器要靠他们以后每月的工资节余。尽管如此,许诺还是收到了方泽赠送的领证礼物——白色手机一部,与他的黑色手机又是情侣款。

许诺是开心的,至少此刻是。

房子装修好,二人领了证,合法化的方泽和许诺住进新家。

“咦,阳台的窗台好像窄了,放不下花盆。”

“我想加宽的,叔叔没让,觉得浪费。”

“方泽,小屋怎么没空出来?我不是说过先不买床的吗?”

“那万一我爸妈过来看我,住哪里?”

“可家不是我们的吗?不应该优先考虑我们自己吗?”

“那你就要去问叔叔,大多是叔叔负责的。”

“方泽,你什么意思,怪我爸多管闲事?”

“我可没有说。”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方泽和许诺之间的对话总是充满着浓烈的火药味,稍不注意就会吵起来。哪怕是拍婚纱照,也因为去哪里拍而争执不下,最终方泽坚持了自己的想法,带着许诺回老家拍摄。

无论是三月份的安里,还是方泽的老家,天空总是灰暗的,风也是凉凉的。他们坚持拍完外景已是傍晚,没有吃晚饭,饿着肚子回到安里。

“想不想吃油泼面?我做给你吃。”方泽问。

许诺点点头,将自己放倒在沙发上。今天真的是太累了,她昏昏沉沉地睡着了。若不是被香气四溢的油泼面唤醒,她大概要睡到第二天吧。许诺褪去不知何时盖在身上的线毯,闻着香味来到餐桌边坐好。

方泽看着许诺大口吃着面,试探着问她:“我把举办婚礼的酒店更换了,你看去另一个行吗?”

“啊?换哪一个,为什么换?”许诺咽下口中的食物,诧异地问道。

“我没跟你说,上次我们拍婚纱最终留下了所有的底片,预算超额了。所以……”

“所以怪我拍得多?方泽,我连婚礼上的跟妆都取消了。”许诺放下碗筷,伸出双手在方泽眼前晃了晃,“你瞧,我都还没有重新做美甲。”

“我不是那个意思。可是我已经重新订好,再退掉,押金就回不来了。再说,原来的酒店恐怕也没位置了。”

“所以,你不是来和我商量的,只是在通知我,是吗?”

方泽没有回答,他推开门走到楼梯口,点燃一支烟。许诺离开餐桌,回到卧室,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坠落。

这是两个人第一次互生闷气。


最终,许诺还是妥协了。走到今天,难道还要退掉结婚证不成?父亲也搭进来不少装修款,总不能全都不要了吧?回想当初,许诺想在房产证里填上她的名字,父母也已同意出装修款。这房子首付是方泽父母出的,许诺父母出装修款也是应该。可要不是许诺执意加上,甚至差点闹到打起来,方泽根本没这个想法。方泽说:“为什么非要在意房子写谁的名字,结婚又不是奔着离婚去的。”

许诺的想法其实也简单,无非是因为方泽家实在出不起装修款,这婚事总不能一直拖下去吧?之所以必须加上名字,还不是想给父母一个交代,总不能让他们出的钱打了水漂。她也没说结婚是奔着离婚去,但未来的事谁知道呢?

就是这么一件事情,俩人也能闹得不愉快,完全没有热恋期的幸福可言。

可婚礼还是如期举行了。在家人、朋友与同事们的祝福声中,方泽与许诺勉强顺利地走完了婚礼流程。

朋友散去后的婚房里,许诺问方泽:“婚礼现场为什么不乐一乐?” “说好的见面礼,敬茶钱怎么可以出错?” “入乡随俗,我们这边娘家是一定要参加婚礼的。” “你是不是不乐意和我结婚?”

面对许诺的咄咄逼人,方泽不肯定不反对也不回答,他侧了侧身,搂住许诺,轻声地说道:“累了吧?先好好休息。”

很快,方泽的呼噜声响起。

那一夜,许诺失眠了。


日子如常,方泽的工作依旧很忙。每周回家,许诺大多只有自己,好在房间收拾得干净温馨,不像她每次去工作前那么凌乱不堪,她知道这一切都是方泽收拾的。她偶尔也会觉得满足,嫁给方泽,她不需要做家务,不需要做饭,还有什么可奢求的呢?也许是因为两个人不能每天都见面,反而更加珍惜每周回来的短暂相处时光,他们有过短暂的新婚甜蜜期。

后来,许诺回到安里工作,每天都可以回家。憧憬着即将开启的理想生活,许诺打算买回一个五联大书橱,最好再买一张书桌摆在客厅。想到银行卡里的余额,方泽内心在滴血,可他还是同意了。

有一天晚上,方泽又出去和朋友们喝酒,没有让许诺跟去。许诺坐在书桌前,无法安心做事情。于是,她不停地给方泽打去电话,在他接电话的那一秒钟立刻挂断。这种故意的挑衅最终换来了电话那端的“对不起,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大约十一点半或者更晚,方泽才醉醺醺地回到家里。许诺没有睡,也没有像往日那样准备蜂蜜水,她看着他闯进卫生间,一头栽倒在地。她拿出手机打开录像功能,她一手拍打他的脸,一手拿着手机拍视频。她忽然想起读大学时没能读完的《围城》,关于《围城》有一段解释推荐语,婚姻是一座围城,外面的人想进去,里面的人想出来。

许诺实在想不通,结婚不到一年,他们的关系怎么就出现了裂痕?她将拍好的视频删除,默默回到卧室。凌晨两点多,醉酒的方泽醒来,发现自己竟然躺在卫生间里,他努力站起来,踉踉跄跄回到卧室,挨着许诺放倒自己。


接下来的几天,方泽和许诺就像一对合租房的租客,早出晚归,互不理睬。

一天中午,许诺回到家中,发现方泽正在厨房里忙碌,而餐桌上摆放着奶油蛋糕和一大束小熊花束。她悄悄地瞄了一眼花束,注意到上面的粉色心型卡片。卡片上写着几行小字。

诺诺:
      今生有幸与你走在一起,愿我每年都能为你点燃生日的蜡烛。亲爱的,生日快乐!
                                            爱你的泽

原来今天是她的生日啊,她都没有想起来。其实许诺早有缓和之意,难得看见方泽说出如此浪漫的情话,心中不禁窃喜。

于是,她拿着卡片走去厨房,拍了一下方泽的肩膀,故意问道:“怎么没写一句道歉的话?”

方泽举着炒菜的铲子,先是一愣,后又说道:“我没觉得我哪里做错了。倒是你……没什么,先去吃蛋糕吧。”

哭笑不得,不过许诺确实有点饿,她打算先吃几口蛋糕。奇怪的是,她只吃了两口,胃里开始难受,甚至感到特别恶心。真是奇怪,这可是她最爱吃的奶油蛋糕啊,怎么会突然吃不下去了呢?

还好那天,方泽亲自下厨,做了几样菜,为许诺庆生,她吃着清淡的饭食,反而没事。

想到之前的一次体检,许诺被告知身体异样,需要调养,加上最近的反常变化,许诺父母担心不已,带着她四处寻医不得结果。那段时间,许诺越来越觉得难受不堪,很多时候都忽略了方泽。

隔天,临近中午,许诺实在难受,她请假提前回家,正好撞上方泽骑着电瓶车载着他的女同事回小区。

三个人撞上,他的同事礼貌地称呼她嫂子,对他说谢谢泽哥后,离开。许诺没有坐在车子后面,她快步往家赶,方泽在后面追。

回到家里,许诺气呼呼坐在沙发上,心中的恼怒已代替身体的不适。

“你几个意思?”反倒是方泽先开口。

“我没意思,以后别骑我的电瓶车了。”

“哈,就是因为我载齐琪顺路回家?”

“琪琪?泽哥。呵,方泽,你不要袒护那么明显好吗?顺路,我怎么看她根本没进小区。”许诺越说越激动,“我还奇怪最近你怎么三两句不到就是琪琪怎么样,怎么,她没姓氏的吗?”

“她姓齐啊!”方泽感到无可奈何。

恰在这时,方泽的手机响起,可他没有接,直接挂断。

“怎么不接电话?不会是你的琪琪吧?”许诺靠近方泽,跃跃欲试要抢过手机看,一个抢一个躲,一时争执不下。方泽忽然一扬将手机重重地摔到地上,黑色手机犹如闪电划过雨中的夜空,亦如破碎的镜子无法复原。

许诺愣在原地,半晌不曾言语。方泽摔门而出,许诺瘫坐在沙发上,无声地落下眼泪。原来,短暂的惊喜都是假象,他们似乎已没有未来。

两日后,安里下起鹅毛大雪。许诺在母亲的陪同下走进医院。她想过了,这次检查无论是什么样的结果,她都会以此为由向方泽提出离婚。

可检查结果出来,许诺哭了。她没想到自己竟然有了孩子,她和方泽的孩子。像穿起了线,将她和他的命运相连,不再有任何理由分开。

得知此事,方泽应该是开心的吧?当晚,方泽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饭菜。之后方泽提出申请,减少了工作内容,他将重心转移到家庭中来。他对她照顾有加,半点委屈不给。遇到周末,方泽陪着许诺到公园附近转一转,散散心。

一晃数月过去,许诺和方泽的孩子出生了。在独立病房里,小婴儿安静地躺在小床里,方泽在喂许诺喝着小米粥。

“怎么样?烫吗?”

“正好。你要不要先看看孩子。”

“他睡得正香,我先管好你。”

“我又不是小孩子。”

“在我眼里就是。”

也许是睡得太久,也许是听不下去爸爸妈妈的腻歪话语,小婴儿哇哇地哭闹起来。方泽小心翼翼地抱起他,轻轻地来回走动,随后挨着许诺在床边坐了下来。

“他太小了,亏你还会抱着。”

“我啊,早就偷偷学过了。以后照顾小东西也有我的份。”方泽自豪地说。

许诺看了看他们的孩子,白皙的皮肤,浓密的头发,大大的眼睛,厚厚的耳垂。“难怪医生说孩子长得像爸爸,你瞧,他确实像你。”

“等将来我们再有一个女儿,让她像你。”

拳头轻轻地落在方泽肩膀,许诺一半嗔怪一半撒娇道:“你又高兴得糊涂,乱说什么。”

笑声回荡在病房里。

方泽真的是说到做到。他每天除了正常的工作以外,回到家里不仅承担了做饭洗衣等大部分的家务,还会参与到照顾孩子的事情上。

等孩子长大一些,方泽变着法子研究辅食。烤制奶豆饼干、打散肉松、制作蛋挞……许诺借孩子的光,吃到了许多美味零食。


三年后,他们如愿生了一个女儿。三年又三年,在日复一日的忙碌生活里,孩子们渐渐长大,先后上了学。因为开销越来越大,方泽渐渐将重心转移到工作上,没日没夜地加班,让他经常天不亮就离开家,很晚才回来。

早出晚归,很少有时间陪孩子玩,更不要说抽出时间和许诺聊聊天,夫妻关系变得紧张起来。许诺偶尔会埋怨方泽,既给不了金钱也给不了陪伴,她经常哀怨着怀念起过去的自由生活。

有一天,许诺发现方泽躲在厨房里抽烟,她很生气地问:“你从来都是出去抽完烟才回来的,在厨房里算怎么回事?非要让我们娘几个抽你的二手烟?”

方泽立刻掐断烟头,丢进垃圾桶,“怎么会?我不抽了。诺诺,我能不能喝罐啤酒。”

“自己有什么好喝,喝坏身体怎么办?”被许诺拒绝,方泽不再说话,他默默拿起菜刀,剁肉、和面。

或许,日子就是这样的吧?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有争吵有沉默,有相守有离散。看着方泽熟练地煮肉丝面,许诺突然冒出了一个奇怪的想法,但很快打消了。

可吃饭时,许诺还是没有忍住打算问出她心中所想的问题。许诺亲自给方泽倒了一杯酒,说:“偶尔喝一杯没关系,今天破例。”

过了一会儿,两个孩子已经吃完饭离开餐桌,回客厅去玩了。

方泽与许诺邻桌对坐。他喝着酒,她吃着面。

许诺忽然抬头看着方泽问:“我们之间还有爱情吗?”

方泽灌下一口啤酒,红着脸回答道:“都是老夫老妻的,谈什么爱不爱,爱情早变成了亲情。”

许诺看着他,注视着他,许久才说道:“可是我爱你啊!”

方泽看着她,注视着她,许久才说道:“快吃面吧,再不吃它可凉了。”

许诺却放下碗筷,沉默着低下头,眼泪在眼睛里打转。她不明白的,那个奇怪的想法再次涌上心头:如果婚姻没有爱情,那还是完美的婚姻吗?方泽他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他们之间的感情已经从爱转为亲的呢?只有亲情的婚姻是否是对现实情况不得已的妥协呢?

烦乱。

时间总是太匆匆,在柴米油盐的日子里,许诺和方泽已经在一起许多年了,她早已在生活的打磨中不再想那些没有边际的问题,她渐渐地习惯了两个人的相处模式,夫妻之间有没有最初的爱情都不重要了。

等新春一过,方泽约朋友来家里吃饭。

饭桌上,朋友半开玩笑道:“许诺,你是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家方泽。想当年咱们第一次见面去吃烤肉时,我和方泽可是都有女朋友的。到如今你们俩结婚都十年了,有儿有女的。哪像我,还是单身汉一个!”

“哎?都有十年了吗?”许诺不可置信地翻开日历,“2014至2024,方泽,我们真的已经结婚十年啦。”

“嗯。”

“嗯什么?”朋友喊道,“你小子到现在还玩深沉?怎么不得表示表示,早点准备一份礼物。”

“嘿嘿。”方泽傻笑着没有回应。

迟来继续说道:“许诺,你是不知道,方泽以前没少跟我诉苦,说他能力不够,赚得钱少,不能让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有一阵子真的是拼命加班啊,我看他年纪轻轻地快比我显老了。”

…………迟来说了多少话,方泽又干了多少杯酒都不记得了。一直到很晚,迟来才离开。

许诺递给微醉的方泽一杯蜂蜜水,问道:“你打算怎么过十周年?”

“我可没准备礼物,你可别有想法,我还以为你能给我准备礼物。”方泽说话都有些大舌头了。

“我为什么准备礼物?方泽,记得当年咱们俩刚结婚时,我是不是送你一个皮质钱包,你都没有要。”

“啊?这还记得呢!”

“当然。”许诺说道,“不过我确实想送点什么给我们,嗯,留个悬念,等到纪念日那天吧。”

那晚,趁着方泽和孩子们睡着,许诺坐在电脑桌前,翻看着往年留存的照片。一帧帧画面浮现,一段段往事涌上心头。

她想到每年在过生日的时候,他都会亲自下厨做一桌子丰盛的饭菜,会定制她最喜欢的奶油蛋糕,会精心准备一份礼物。每年的礼物都不同,有她最爱的日记本,有他精心制作的照片魔方,有冬天下雪时可以佩戴的漂亮围巾……他虽然从没说过祝你生日快乐,却饱含了他对她的爱。

她想到他总是早早地等在火车站的出站口;在许多个加班的夜里,他开车等在楼下;她难受的时候他默默递过来一杯温开水……

想到这里,许诺觉得总要写点什么才行。于是掌灯,执笔写道:

方泽:
或许平淡如水的生活才是婚姻的最后归宿吧。尽管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说爱情已经转化为亲情。我相信书上说的,婚姻里一定是夫妻关系排在第一位,稳定夫妻关系的前提,是有爱的。这爱不该只是亲情。
所以我时常担心着,急于从你口中得到答案,我想听你亲口对我说,你是爱我的。可是你从来不会说。
十年了,回想起过往的点点滴滴,我突然意识到,或许有的人表达爱的方式是不一样的吧。我想到很多个我们相处的细节,原来,每个细节里都藏着你对我的爱。
方泽,谢谢你。
我们在一起的十年,有争吵,有误解,却在不断地磨合中,找到了最佳的相处方式,你理解我的偶尔任性,我懂你的奇怪表达。或许在不断重复的日日夜夜里,我们的婚姻也曾如海浪上摇摇欲坠的船,可因为对彼此的爱就像远方的灯塔和支撑着的船桨,让我们的婚姻在岁月的洗礼中,依旧可以扬帆远航。
十年如锡器,坚韧不易碎。                 
亲爱的,祝我们结婚十周年快乐。
                                      爱你的诺诺

后记说明:谨以此文献给许诺和方泽的结婚十周年纪念日,以及所有守护着爱情的可爱的人们。

                                    2014.4.25-2024.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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