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你,真好!
汽车在乡间公路上奔跑,远远地,我就盯着那座老房子,坍塌的土墙上、瓦砾堆中狗尾巴草在风中招手,似在召唤我……
那是外公的老房子,舅舅一家已从旧屋迁到新屋,外公已经去世多年,留下这一座土房子,任它老去,如那老去的外公!但残破的痕迹掩不住藏在记忆深处的温情,那是夜空中的一颗星星,是我灰色童年中一抹盎然的绿色——
家乡的小学只到三年级,我升到四年级了,必须走读。到临近乡村的一所学校上学,路途远了,每天早上要早起一个小时,中午为了省时间,留在学校吃饭。饭菜是一早母亲给我准备好的,已经凉了,将就着吃。这些都可以承受,最难受的是,午饭后,老师不在学校,几个高个子总是带着野孩子来骚扰我们这些留校用餐的外地生。不是扔了我们的饭盒,就是在教室外谩骂,你若还击,只会招致一顿更恶毒的谩骂,甚至对我们动手。胆小的几个在连番打击之下,已经答应了这一无理要求——每次作业写完必须给他们抄,每次考试不能高过他们,每周要带两次好吃的与他们分享。对于前两点要求,尚可勉强接受,但是第三点,实在为难。在那个食不果腹的年代,什么都是好吃的,但就是极其匮乏。每天我的老母亲都要为我的一餐饭纠结、为难。每天一盒地瓜米饭是常态,偶尔能有一盒白米饭,就是美味了。只是,连这一盒白米饭都不能装满,又怎么能匀给他们呢?于是,矛盾不断,摩擦不断……
一学期后,我哭着说要转学,我不想再见到他们,不想再因着翻看饭盒而或被嘲笑或被强逼分食。那天妈妈拉着我到几里外的外公家,外公听了我的诉说,二话不说,拉着我的手到他家附近的学校……校长说,按镇学区安排,我应该是在原先那所学校,但是考虑到外公如此心切,那就答应破例接收吧!
从那以后,我好像从地狱升入天堂,由于路途稍远,我就住在外公家。外公是独居,平日里,话不多。他老人家是一个木匠,在大厅架了一个刨木床,每天忙不完的活儿。那天,放学回来,一踏进家门,外公就神秘地冲我笑一笑,示意我到厨房,掀开锅盖。好像变魔术似的,一份香喷喷的美食放在锅里热着,不是炒米粉,就是煮的面条。太神奇了!我馋得已经来不及多问一句。而每每此时,外公看着我吃得麻香的样子,停下手中的活儿,狠狠地吸上几口旱烟,在氤氲的烟雾中,眯着眼看着我,满足地笑着,手里的烟斗在刨床上轻轻地敲着……自那以后,几乎每天都有一份美食,而更神奇的是,几乎每天都不重样。
就这样,每天放学临近家门时,我都会加快脚步,大老远看到外公骑在那个刨床上,或是握着刨刀,或是拉着墨线,待我脆脆地喊一声“外公”,他缓缓地抬起头,疲惫的脸上露出慈爱的笑容,仿佛就在等着我似的。他伸出那双粗糙的手,指了指厨房,我乐颠颠地往厨房跑去。这成了我最期待的时刻!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雇外公做活的东家特意煮给外公吃的点心。很多年后,我才知道,他不是我的亲外公, 他只是在外婆遇难的时候,出手相助,收留了“黑五类分子”——外婆与妈妈。多年后,亲外公平反了,被释放回来了,外婆带着愧疚回去了,妈妈嫁到了临近村庄,只留下一个年幼的舅舅。但外公一如既往地对妈妈好,因为心疼女儿嫁到穷人家,靠着一门手艺,还时常接济我们家。对他那没有血缘关系的外甥女也视如己出,甚至带着偏心,因为我吃的是独食,我从没见过舅舅的孩子——表弟有如此待遇。
也是后来,我才知道,那两年里,为了我,外公接了很多的木工活儿,每次接活都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工钱可以减少,但每天下午的那份点心不能少,而乡亲们也心照不宣似的,都满足了这一特殊的请求。
外公在我工作后的第三年走了,妈妈说,他走得很安详。在那物质匮乏的岁月里,那一份点心,填饱了我的胃,更温暖了我的心。外公,朴实宽厚的爱,像冬日里一缕暖阳,照亮了我灰色的童年!外公,如村东头那棵虬髯盘曲的罗汉松,任岁月的风霜如何侵蚀,依然用斑驳的树干滋养着树上的花花草草,用一片树荫庇护着栖宿的飞鸟!
外公,有你,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