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一个成功甚至合格的生意人,却是一个好父亲。
仗义、孝慈、正直,是我从他身上继承的遗产,当然,还有
——宽容
在西北的一座古城,在羊肉泡馍才卖3块多钱的年代里,有一次,我们父子拉了一车包谷棒子去城里卖。400多斤,2个小时的路程,大夏天凌晨5点不到就出发,人力三轮车,平路或下坡我坐包米上;土路和上坡,我就在后面推,记忆中过完一条河后,有一个坡,特别特别长,我们得歇息2次才能推上去。
我所有的动力来自一顿羊肉泡馍,或许是肚子里缺油水的缘故吧,当年十几岁的我竟然能泡5个馍——两大老碗,外带一碗高汤。
现在还记得,7点之前,我们在工人们上班之前,就把车子停在了东城门外的一条街上。吃了三毛钱一大碗胡辣汤外加一个焦黄焦黄的菜盒子后,我顿时来了精神,不等人上来就开始吆喝起来:
——有钱没钱 摊摊儿围圆啊 来看下包谷棒子啊
——多钱?1块钱4个啊
——额滴神,看你说的,咋能不甜?今年这么大的雨水!
——来,你过来,你过来,掐一下,看看能掐出水不!
父亲不善言辞,而我精于此道,这为自己在大学宿舍就开始创业也埋下伏笔。应该说,我从小就喜欢干热闹的事,现在来说这叫线下推广。
一方面我们是第一家,又在十字路口——人多,另外一方面包米确实又嫩又甜,不一会儿,就招来一大堆买主,简直把三轮车围得水泄不通。
早上的日出迎面照来,阳光里的父亲被镀了一圈金边,正忙着给身边的顾客剥苞谷,身上到处都是包米胡子,爱出汗的他已经大汗淋漓了——而此时,有那么两三滴汗水,随着他撕扯叶子的那一下,正不知觉的滴落到我们的车上。
那一刻,阳光照射下,地面上的水汽慢慢升腾,空气中弥漫着北方古都早上特有的气息。新剥开的包谷散发着甜嫩的清香;一条街,镜糕、搅团、胡辣汤、炒凉粉、菜夹馍等各色小吃的味道混在一起,挑战着你的嗅觉。
在我们的对面,绿色的尖辣椒,红色的西红柿,紫色的茄子,白色的茭白,五颜六色的摆到了街的尽头。眼前街上已是车水马龙,吵杂中,我捕获到护城河边传来老汉们吼秦腔的声音,“咣——咣——咣——”,又是那个游客在敲那口古老的钟。
夏季,那是城市中一年最好的季节;而那一年,那一季,那一刻,也许是我在那所城市最好的时光。
突然,所有这一切,都被我一个动作在一瞬间彻彻底底的给摧毁。
当我们卖完最后一颗包米,准备收拾车子下面的包米叶子,去吃羊肉泡的时候,我把手伸进口袋——准备数钱。刚才还满满的一大摞子钱,竟然不翼而飞,为了保险起见,我还专门把2块钱以上的票子放到了右边的裤子口袋里,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当时1袋50斤的面粉不到10块钱,我1年学费也才不到20,而我们今天至少卖了100多块钱。而且昨天,全家四口人,快40度的高温,在玉米地里掰了一下午,早上不到5点就起来,400多斤,2个多小时才赶到这里。
十几岁的少年疯了一般,在车上,在地上,翻看每一片包米叶子和身边的障碍物……
在每一个可能去过的地方寻找,厕所,小吃摊,换零钱的地方……
询问每一个可能接触过的人,买走最后一个包米的人,卖给我们塑料袋的人,扫垃圾的人,收税的人,给我们换零钱的人……
而最终,我不得不在绝望中面对父亲:
“咋办?爸?”我低着头,期待一顿臭骂,甚至觉得被揍一顿都抵消不了自己的罪过。
“还能咋办,已经丢了。看你在车上翻包谷叶子我就知道出事了”。父亲很平静的说,点一支烟吸起来。我们父子相对无言,沉默很久。
……
“我妈问起咋说?”我颤抖着问。
“我给她说,走,先吃饭”。父亲狠狠的吸了几口烟,然后把烟头用力摔在地上。我们开始收拾地上的垃圾。
我忘记了我们是在哪里吃的饭,也不记得味道怎么样,甚至不记得怎么从城里回的家,更不记得后来父亲如何面对等钱用的母亲,但是,二十多年过去了,至今我清楚的记得,
那一次,我把一串眼泪掉在了一大碗羊肉泡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