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秋天的夜晚。那个夜晚,我去外边逮蛐蛐,在与同院住的小伙伴分手后独自回家时,突然看到我家斜对门的屋檐下,那家的老太太在门前洗衣服。她是穿着一身已经破旧也很脏的黑衣服,坐在那儿用手在洗,她用腹部顶着个木制的搓板,那搓板支在一个很大的盆里。当时,院子里已经极静,没有哪家还亮着灯。而这个院子是由南北相对着的两排平房组成,每排都有六家住户。我家是在这院子的最里头,位于南侧。当时,我是走在这两排房子中间的甬道上。那天的一轮弯月正挂于夜空的中央,冷色的月光从那高远处洒下来,使地面上如同铺上了一片白白的雪。在这种雪的映衬下,我清晰地看到她坐在那里颇有节奏地在洗,一下,一下,很是用力,且有水被撩动的声音一阵阵传来,那让我好生奇怪。因为这会儿已经是夜里近十一点了,她怎么还在忙活?她是一个七十多岁的人了,两条卷起袖子的手臂己经枯若干柴,她的稀疏的头发散垂在面前,长长地遮挡住了她的脸,使我看不到她在这个时候的神情。而她的背后则是一片黑暗,她家里的人显然早都睡了,窗内没有一丝灯光。
进了自己的家门,我忍不住对还在等我的母亲说,那家的老太太这时候怎么还在洗衣服?
我母亲听了我这话,不由得瞪大双眼,她说,你说什么?那太太不是前天就已经死了?
我当时也愣了。因为我突然间想起来了,这老太太确实是在前天就已经死了。
前天中午,在院门前的道边上,我看见过装着她的棺材停放在地上。那时,社会上还没推行火葬,人死了,都要入棺入土的。她的棺材不大,是用挺薄的板子钉制的,没有刷漆,那些板子也显得很破旧,很多地方还露着糙糙的茬口。当时,围观的人很多,她的儿媳,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正跪在那棺材上呼天抢地地在哭。那女人胖胖的,一脸的白肉,她一边敲打着那棺材的顶板一边嚎啕道,妈妈呀!你走了,我们可怎么活呀?
在旁的不少人都暗暗发笑,他们都说,这女人挺会演戏,老太太活着的时候,她天天盼着老太太早点死,老太太这回真死了,她是觉得没人给她干活儿了。他们这么说是有依据的,她自己亲口跟院里人说过,她家四个孩子加他们两口子脱下来的要洗的衣服,她没洗过一件,全都扔给这老太太了。这老太太跟他们过了半辈子,是当了他们半辈子的牛马。她还公开地说过,这老不死的不干点活儿,我们白养她啊?更让人看不下眼的是,老太太病倒了,她连一碗水都没往前递过一次,老太太都爬不起来了,她还骂着,让老太太去洗衣服,说你还想把那堆衣服留给谁洗?
想到这一幕,我急忙趴到窗口去寻找我刚才见到的情景,我想为母亲找到我说的是真实的依据,但这个时候,那屋檐下老太太已不见了,老太太洗衣用的盆也不见了,只有那冷色的月光还如雪地铺在院里空荡荡的地上,那是白森森的,在那屋檐内的黑暗衬托下,显出了一种让人惊惧的寂静。
我无法解释怎么会是这样。
我母亲说,你大概是出现了幻觉,快去睡觉吧。
我那是幻觉?我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自己。可我又拿不出具体的东西来证明我见到的那一切真实地出现过。
也许真是幻觉,也许真是我一个人走在那甬道上,心里过于紧张所致。躺到床上之后,我在一遍遍地这样劝说自己。
但肯定不是幻觉的是,这天后半夜,我被一个女人的惊叫声惊醒,那是那胖女人的惊叫声,那惊叫声如同猪要被杀时的嘶嚎,那让院里许多家的窗口都慌然地亮出了灯光。我接着听见从她那房间内传出一个男人挺大的声音,你怎么了?她声音颤颤地说,我看见她从门外进来了。那男人的声音也随之变得发抖了,你说什么?
有几个热心的邻居跑到他们的窗前,问,你们没事吧?那男人没有出屋,只是很尴尬地说,没事没事,她刚才是在做梦。
第二天,我再见到这个胖女人时,她整个像变了一个人,变得精神恍惚了,走路都在打晃,且面色透青,她不敢再跟任何人对视,好像这院子里的大人小孩全都让她心生畏惧。
许多人都说,她精神上出了毛病,她是在她婆婆身上作了孽,遭了报应。
不是幻觉的还有,打那天起,她夜夜惊叫,闹得全院人难得安宁。没过多少日子,她又下不来床了,两条腿支撑不起身子了。他家里人传出的信息是,她整夜整夜的不敢关灯,整夜整夜的瞪着两只眼睛不敢合上。
不是幻觉的更有,一个月之后,已是形销目滞的她披头散发地被那男人背出了屋。他们搬家了。他们没跟这院里的任何人说要搬到哪儿去。据说是一个上门给这女人看了一次病的人给他们出的主意。
那一年,我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