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追忆似水年华》的时候，常常为普鲁斯特精妙的比喻而倾倒。比如他描述老教堂的尖塔时会说它在夕阳下，“仿佛突然间显得又高又远，像一首歌用提高8度的尖音来演唱一样”。当他形容一位高贵女性的谈吐时又会说她的语言“等于给这句话镶上一颗光华熠熠的钻石”。他还会用“我痛快得好比一只刚下过蛋的母鸡，直着嗓门唱了起来”形容自己的快乐；用“像挤绘画颜料管似的，从中挤出逝去时光的神秘而新鲜的、被人遗忘了的细腻感情”来比喻忽然听到故人名字时的感觉。而我，回味月初喝过的那杯水仙茶时，却抓耳挠腮，语尽词穷。只能幻想穿越剧情，飞去普氏跟前请教他：用什么词汇，才能形容一杯让人泪流满面的水仙茶？
自从去年“不远复”蓉城茶会之后，去武夷山讨一口好茶，便成为我和几个茶友的“心瘾”。我们幻想着用武夷山泉，在山青水秀的桐木关泡一杯正山金骏眉，在碧水潺潺的九曲溪畔品一泡正岩大红袍。但是从来没有想过会在春雨淅沥的夜晚，品一杯23年的水仙茶，更想象不出品这样的老茶，会品出什么样的滋味。
普鲁斯特说，“回忆中的生活比当时当地的现实生活更为现实”。难道我们的生活真的是一连串回忆的组合？如果真是这样，在“不远复”茶室喝一杯水仙茶的回忆，必将是武夷春行回忆组合中最美的片段，成为我们往后余生的精彩点缀。
那是仲春的夜晚，春雨淅沥。怕炽烈的灯光驱散迷朦的美感，我们申请关掉大灯，只留几束光影，打在茶室那些古旧的桌椅上。顷刻间，“不远复”茶室仿佛一艘精巧的木船，静置于一片雨雾之中，散发出沉静又幽微的光晕。我们将随身携带的小音响放在木几上，挑了一曲低沉又舒缓的怀旧音乐，一时风声雨声与乐声，声声撩人。
三个人围坐茶桌，看涂老师泡茶。窗外微风徐来，壶里新汲的泉水像是受了诱惑，开始轻声唱歌。“今晚喝这个吧，特意留给你们的最后一泡，23年的老枞水仙”。涂老师边说边递过来一个土里土气的茶盒，一望而知，这是消失N年的老包装。我们仔细辨认着盒上的英文字母，听涂老师慢慢讲述这盒茶的来历，岁月的滋味渐渐泛起，像一首老歌，带着忧伤又迷人的气息。
我迫不及待想尝尝滋味，又暗暗希翼着那一刻迟点到来，好像这样，可以让神秘与幸福不容易溜掉。正在纠结，第一泡茶已被分入茶盅。尝尝看如何，涂老师淡淡地说。我端起杯子，凑到鼻端，先是一股陈味，像是老门房过来迎接客人，打招呼的时候，不卑不亢。接着一缕香气泛起，徐缓又稳健，丝毫没有许多岩茶那样的浓烈与霸道，但香韵悠长，令人舒爽。送半杯入口，茶汤还没有滑至舌根，已经在舌间如冰雪消融。我在心里一声惊呼：这绵这柔这纯，如何能够！闭上眼，想留住这美妙的感觉，只听两位同伴在身旁一叠声惊叹。我睁开眼，满怀感激。想说声谢谢，又觉谢谢二字过于简单，一时词穷，只能语无伦次地感叹，天啊天啊，仙气四溢……
接下来，杯杯惊艳。这款经岁月沉淀的水仙茶，仿佛遇见了一生知己，它悠然吐露着芬芳，娓娓述说着生命的故事，耐心又细致。它把热烈的激情，转化为不动声色的体贴，在一杯一杯的奉献里，用恒常一致的绵、柔、甘、纯，与我们的口舌融为一体，羽化飞升。
茶喝一半，心里漾起无限感动——是什么缘份，让我们与这样的好茶相知相遇？独自捧杯去了室外阳台，斜倚栏杆，只见昏暗的灯影里，细雨如丝。远处，静谧的山峰隐隐绰绰，欲言又止。清凉的风吹过来，让热泪在面颊上凝固。若是灵魂有知，这款水仙茶的主人，今夜会不会在天国里欢喜？古往今来，多少武夷茶人用生命为岩茶献祭，才成就了茶客们的幸运与福气？而我们亨受一杯茶的美妙时，可曾体会到藏在茶汤里的悲喜？
一泡茶，陪我们度过了一个难忘的春夜。那晚，我们边品边聊，直至夜深，在茶味与人情味交织的茶室里，这款老枞水仙尽情绽放着它的魅力，似在创造属于它的传奇。
临别之际，想到将与这款老枞水仙永别，我提议再煮饮一壶，以免辜负了与它的缘份。涂老师欣然答应，四个人又坐下来，继续与这款老岩茶谈心惜别。
记得那晚回到酒店，我们三个人仍然兴奋不已，分享着品饮的感受，几乎通宵达旦。
从前我不喝茶，以为茶只是庸常生活的一个配件，“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嘛，不喝也罢。后来开始学品茶，渐渐的知道，茶的滋味，其实就是人生况味。所以，千利休要在决战前夕，为丰臣秀吉建一处只容两人对饮的茶室，让他饮出谦逊与镇静。当李清照与赵明诚“赌书消得泼茶香”时，他们在茶里品出的，定是生活的芬芳与甜蜜。而宋耒写“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的时候，他那杯茶里，一定斟满了朋友间的浓情蜜意。至于倪云林的“清泉白石茶”，滋味肯定是高洁与清雅。只是我不知道，在大王峰下，用永生泉水和三五至交，煮一壶二十三年的水仙茶，一杯承载着茶人生命的水仙茶，会是怎样的味道。那个春夜，我尝过了，绵柔纯粹，不苦不涩，只有温暖没有寒凉。
“当岁月流逝，所有的东西都消失殆尽之时，唯有空中飘荡的气味还恋恋不散，让往事历历在目”。奇怪，那晚普鲁斯特不在场，他怎能如此准确地预见到？那我也不必忐忑了，即使我没有普鲁斯特的才华，无法精确描述那款水仙茶的味道，记住那气味就好。
读者诸君， 你尝过吗，这样的老枞水仙那无法忘记的味道？
2021/4/29于成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