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的某个清晨,我推开木格窗,忽见一枚樱花正跌落在砚池里。昨夜研开的松烟墨已凝成琥珀,这枚八重樱恰似被镶嵌在千年古玉中的红珊瑚。砚台是祖父传下的澄泥砚,刻着"春水初生"四字,此刻倒成了最贴切的注脚。
院里的樱花树是母亲三十年前嫁来时栽的。记得幼时总爱趴在廊檐下看它抽芽,青嫩的叶芽尖儿沁着蜜,引来成群的蜜蜂在晨雾里织金线。而今枝干虬曲如篆,每逢春深便开成漫天云霞。花瓣落在青石井栏上,倒像是给这方老井簪了满头珠翠。前日风急,整树绯云簌簌飘坠,竟在井台边铺出半尺厚的锦衾,教人舍不得扫去。
墙角的老梧桐倒是愈发精神了。这株唐时便栽下的古树,前年遭了雷劈,半爿枝干焦黑如炭。父亲请来花匠剜去腐木,用麻绳将劈裂处细细缠裹。如今春阳暖处,新抽的枝条竟比往年更显苍翠。晨起常见父亲立在树下修剪,银剪开合间,簌簌坠落的不仅是枯叶,还有他鬓角新添的霜色。树皮皲裂的纹路里积着经年雨水,倒像写满甲骨文的龟甲,风过时沙沙作响,仿佛在诵读千年前的春雨词章。
最疯长的要数西墙的常春藤。去年秋末母亲随手插了几支枯藤,谁料开春后竟发了癫似的攀爬。翡翠色的触须沿着灰砖缝游走,日头西斜时,整面墙都流动着深浅不一的绿痕。前日暴雨,藤蔓吸饱了雨水,清晨看时已漫过檐角,垂落的枝条在风中摇曳,恍若碧玉帘栊被风掀开一角。母亲剪下几绺藤蔓编作花篮,盛着新摘的芍药搁在案头,倒比景德镇的青瓷瓶更添野趣。
清明前的雨总下得缠绵。昨夜细雨叩窗,今晨推门却见藤蔓间缀满水晶珠串。蜗牛背着螺旋纹的壳,在湿润的叶脉上描画银痕。这让我想起童年在老宅度过的雨季,总爱蹲在滴水檐下看蜗牛赛跑。青石板上苔痕斑驳,蜗牛爬过的路线在暮色里泛着珍珠母的光泽,倒像是谁把银河的碎片撒在了人间。
暮色渐浓时,我常倚着廊柱看夕照为庭院敷金。樱花树的残瓣在余晖中流转着琥珀色,梧桐的新叶被镀上金边,藤蔓编织的绿网筛下细碎光斑。父亲提着铜壶浇花,水流在暮色里划出银色弧线,惊起栖在藤架上的雀儿,扑棱棱飞向渐紫的天际。这般景象总让我想起李义山那句"夕阳无限好",只是这院中的黄昏从无萧瑟之意,倒像陈年的普洱在紫砂壶里徐徐舒展。
前日收拾阁楼,翻出母亲当年的嫁妆匣。褪色的红漆匣里藏着晒干的樱花瓣,三十年光阴竟将绯红酿成了琥珀色。匣底压着张泛黄信笺,是父亲用瘦金体写的"庭树不知人去尽,春来还发旧时花"。墨痕已淡,倒是夹在信纸间的梧桐叶脉书签,经络间仍流转着昔年的翠色。
雨后的春夜总带着三分醉意。熄了灯,看月光将藤蔓的影子投在宣纸窗格上。风起时,满墙绿影婆娑起舞,恍若张旭的狂草被月光拓印在窗纱。偶尔有迟落的樱花乘着夜风潜入窗内,轻触案头未干的墨迹,便晕染出淡淡胭脂色。这样的时刻,总觉得杜牧"砌下梨花一堆雪"写得太过清冷,倒是白乐天那句"乱花渐欲迷人眼"更合眼前光景。
今晨见藤蔓间结出米粒大的花苞,才惊觉春已深。母亲说这是忍冬花,开时满墙金镶玉。我想象着某个清晨推窗,忽见绿瀑间溅起万千星子,该是怎样惊心动魄的美。父亲在梧桐树下安置了石桌,说等忍冬花开时要煮今年的明前茶。想来那时樱花早化作春泥,倒是廊下的紫藤该开了,串串花穗垂落如璎珞,正合了"满架蔷薇一院香"的意境。
暮色四合时,常有燕子在檐下呢喃。这些黑衣信使穿梭在春日的帘幕间,尾羽剪开藤蔓织就的绿云。我总疑心它们认得三十年前在此筑巢的祖辈,就像墙角那丛母亲少女时种的芍药,年复一年开出相似的红。父亲新移栽的兰草在暮春的空气里吐着幽香,这香气与樱花将谢时的清苦、梧桐新叶的涩香、藤蔓汁液的青腥交织成独特的春之气息,教人想起《楚辞》里"纫秋兰以为佩"的芬芳。
前夜读《陶庵梦忆》,见张宗子写"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忽觉满纸清辉流淌。推窗望去,却见我家庭院浸在奶白色的月华中,樱花影碎成满地琼瑶,梧桐枝桠在粉墙上勾勒出淡墨山水,藤蔓缠绕的轨迹被月光镀成银丝。这样的春夜,连更漏都嫌聒噪,倒是蟋蟀在石缝里拨动的琴弦,与远处池塘的蛙鼓恰好合成天然韶乐。
今早发现井台边的青苔里冒出几簇地钱,铜钱状的叶片上还凝着夜露。母亲说这是最古老的苔藓,恐龙时代便已存在。我蹲下身细看这些穿越亿万年光阴的绿精灵,它们在新落的樱花旁舒展身姿,倒像是给飘零的春魂佩上翡翠胸针。父亲修剪梧桐时掉落的嫩枝,被母亲插在雨后的陶罐里,不日竟萌出新芽,在书房案头续写着春天的故事。
春分那日,我从老宅移来一株垂丝海棠。栽种时挖出半片残破的青瓷,釉色如雨过天青。父亲说是曾祖辈埋下的"岁岁平安",瓷片边缘的裂痕里已生出翠绿的铜钱草。如今这株海棠傍着古瓷片生长,粉白花朵低垂如美人酡颜,倒应了《长物志》里"花宜称"的讲究。母亲把凋落的海棠瓣收进锦囊,说要学着古法制香,让今春的气息在冬日炉火中复活。
谷雨前最后一场细雨飘落时,忍冬花终于开了。鹅黄的花瓣裹着银白花蕊,在翡翠藤蔓间闪烁如星子坠落。我采撷带露的花苞给母亲沏茶,沸水倾注的刹那,整间屋子都漾起山野的清气。父亲在梧桐树下摆开茶具,石桌上映着枝叶间漏下的光斑,恍若流动的鱼藻图。茶烟袅袅升起时,恰有燕影掠过琉璃盏,盏中春色便碎成粼粼的波光了。
暮春的月光开始沾染暑气。昨夜辗转难眠,索性披衣夜游庭院。樱花树只剩零星残蕊,却在月光里显出清矍风骨。梧桐新叶在夜风中翻卷,沙沙声似在吟诵《春江花月夜》。最妙是西墙藤蔓,白日里翡翠般的叶片此刻泛着幽蓝,忍冬花则成了缀在夜幕上的金纽扣。井栏边的地钱悄悄舒展,露珠在叶缘聚成银河,恍惚间竟不知今夕何夕。
晨起扫院,见廊下积着层层叠叠的樱花魂。竹帚轻触的瞬间,绯云又起,纷纷扬扬落向新栽的海棠。母亲将扫拢的花瓣盛在竹篾里,说要酿今年最后一坛樱花醉。父亲修剪梧桐的银剪掠过枝头,惊起宿雨纷纷,打在石阶上溅起细碎虹霓。我蹲在井台边清洗笔砚,忽见水面倒影中,三十年前的樱花树正与今日的海棠重叠成同一抹春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