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历史小说《大河东去》 · 连载 · 二十一 · 草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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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光绪十七年,西道堂创建于甘肃洮州旧城,它是中国伊斯兰教中比较特殊的一个教派。其创始人马启西采用清初回回金陵学派著名学者刘介廉的《天方性礼》、《天方典礼》、《天方至圣实录》等伊斯兰教汉文经典,传播伊斯兰教教义教法,故有汉学派之称。

        光绪二十九年,马安良为了实现其政治野心,企图利用西道堂打击其他教派,但被马启西严辞拒绝,遂对马启西怀恨在心。辛亥革命胜利后马启西坚决主张移风易俗,积极倡导男子剪长辫,女子放足。在宗教方面只以念礼斋课朝五件天命为全功,重品德,讲诚信,教主不收受教民钱财。在教育方面主张男女上学读书,不强制儿童念经。在经济方面重视经商农耕,强调教民以道堂为家,过集体生活。西道堂的这些宗教主张非常符合当时的社会形势,赢得了广大穷苦百姓的心,颇受教众欢迎,河湟、洮岷一带遭灾遇难的回回纷纷前来投靠西道堂,追随马启西者日多。然而自古木秀于林,风必催之。西道堂的不断壮大引起了一些人的忌妒,更引起了马安良的密切关注,他像一只装睡的老虎,眯着眼睛等待着时机。

      时机终于来了。

      和陕甘相比,清末河南百姓的生活更为艰难。 一九一一年,河南省宝丰县一带遭受严重自然灾害,庄稼颗粒无收,百姓生活已经没了着落,官府却要逼着交粮纳钱,被逼疯了的饥民揭竿而起。一九一二年,宝丰县大刘庄村农民白朗率众起事,先后转战鄂豫皖三省边区,打得袁世凯、段祺瑞昏头转向,措手不及。

        一九一四年农历三月,白朗由老河口出发,经紫荆关进入陕西。四月下旬经陕西凤翔,夺取固关要隘,进入甘肃南部地区,并很快破陇南重镇天水。四月二十八日破岷县后,开始违反其一惯坚持的"不杀不扰、不惹不打"原则,挨户搜刮,杀人数百,蜕变为匪。四月二十九日破洮州,五月一日陷旧城,围攻西道堂。西道堂眼看硬拼不利,于五月二日以战马三十匹为条件通话求和,白朗应允。但在西道堂开门交马时,白朗军队却开枪打死门卫。西道堂被逼开枪还击,双方各有死伤。是夜,西道堂教众逃往邻县卓尼。随后白朗军侦悉马安良的西军已向洮州移动,马麒、马麟兄弟的宁海军也配合西军向冬河、黑错方向布防,白朗深知这两支军队的厉害,加之粮草不济,于是慌忙撤离甘肃,窜回河南。

        马安良得知白朗东返,于五月十三日派西军一部追击,抵达漳县后向当地汉民征粮被拒,大开杀戒,被害百姓数百人。途经旧城时,又听信一面之辞,诬陷马启西勾匪之罪。时任甘肃督军张广建素奉"以回治回"之策略,遂令西军首领,回族军阀马安良从严查办。

        马安良终于找到了收拾马启西的机会。一九一四年闰五月十九日清晨,晨礼刚结束,西军张顺元部突然包围西道堂,将马启西及其兄弟子侄、门生信徒十七人绑至旧城西河滩枪决。如此还不解恨,竟然又用绳子将尸体拉到马启西生前讲经布道的地方,暴尸两天,并迫使其他教派信众牵狗食尸。马启西家族的男人们都被杀完后,直到二十三日,马启西的妻子女儿才随同几个女人冒死就地掩埋了被害者们的尸体。

        在人类历史上所有的黑暗时代都有一个特征,那便是丛林法则成为至道,公理正义湮灭,大多数人苟延残喘,维系着脆弱的生存,而如马安良一样的极少数人,则异化为各种各样面目狰狞的怪物、魔鬼,上演着一幕幕残酷暴虐的人间梦魇。是年九月,袁世凯图谋帝制,借势边陲,怀柔西军,提升马安良为陆军上将。

        马启西等人罹难后,张顺元部按照马安良指示,将西道堂近百名教徒关押在军营,将妇女赶走,抢劫财物合银一百三十万两,并封了西道堂的门。农历六月二十二日,又将赶走的妇女儿童骗进西道堂,严刑拷打,要她们供出西道堂的十万两现白银和百余条步枪放在何处,但没有得到任何口供。马安良胞弟马国良看到这种做法太卑鄙无耻,弄不好将会引起全社会众怒,劝马安良说,主事的男人们全杀完了,你又把女人娃娃们这样做,太过分了吧?因此在被关押凌辱八天后,这些妇孺们被准予回家。

        回家?家又在哪里?丈夫惨死,兄弟惨死,家园被毁,旧城还有立锥之地吗?还有一点念想或是一条生路吗?晨礼后淡淡的晖光中,一位身材高大,慈眉善目的年轻女子孤零零地站在西道堂劫后余生的大院子里,心念如灰。她是马启西的三太太,道堂里尊称为三师娘的冶海澈,凭着自己的公道正派、勤劳能干,冶海澈深得马启西宠爱,也得到了西道堂教众尤其是女人们的拥戴。

        走,永远离开这个让人伤心欲绝的地方,永远忘记这些让人撕心裂肺的记忆,或许只有往前走才能得到解脱,才能看到活下去的希望。

        冶海澈转身走进自己的屋子,翻箱倒柜找到了被西军抢劫后仅剩的一件棉袍,一双绣花布鞋,匆忙包在一块方头巾里,两头一系背在身上。又用一块纱布将自己的一头秀发紧紧地包扎在头上,用厨房里灶台中的锅煤涂抹了整个面部,这样一个不男不女,肮脏难看的乞丐就出现了,然后她顺手提起院子里平日满拉们练身用的一根白蜡木棍子,义无反顾地走了。在红山豁岘,借着满天的朝霞,她转过身平生最后一眼看了一下从小长大成人,记载着她美好童年、父母深情、夫妻恩爱的旧城,迈开步子向北方的草原走去。她从小就听大人们说,穿越草原,过了黑错,翻过一卯梁,在一个叫麻当的地方,沿着大冬河谷往下走,出了石门关就到古城了,那里是回回窝,去那里吧,要饭、当老妈子、当长工,都成。在她身后,旧城笼罩在一片宁静的晨曦中,时不时传来一声雄鸡报晓的声音,多么和平安宁的家园啊,此时此刻,那一场残酷的屠杀仿佛从未发生。

        从洮州旧城步行到古城,对一个身无分文且从未出过门的女人来说是何等的艰难,但经过这一场巨大的生死考验,冶海澈反而变得更加坚强起来。一路上那些善良的藏民给了她许多帮助,一口炒面,一碗开水,半块酥油,一根系腰的皮绳……她一边讨要,一边问路,七天之后的一个黄昏,终于来到了冬河县麻当村,在路边一户人家的草垛里歇息下来。

        因为太累,第二天她起晚了,等她顶着一头燕麦草从草垛里钻出来,把正在草垛边挤奶的藏民大姐吓了一跳。不懂藏话,她只能咿咿呀呀用手比划着表示自己马上就走。大姐看出了她是女人,从怀里掏出一块青稞面饼子,又给她倒了一小罐刚挤出的牦牛奶。她掰了少半块饼子,和牛奶一起吃了,把多半块饼子包在了包袱里,下一顿还不知道有没有呢。动身时冶海澈眼睛里闪着感动的泪花,一路上很多人向她伸出了温暖的帮助之手,不管是藏民、汉人还是回回,让她一次次感受到了人类天性中善良的美。

        大冬河缓缓地拐了一个弯,向东北方向的峡谷流去,两岸是长满了云杉的崇山峻岭。紧贴着石璧,一条小路依河蜿蜒着,路边盛开着一朵朵金露梅,小小的黄花在草丛中像夜空中的繁星一样显得格外醒目。

        穿过峡谷就到古城地界了,冶海澈加快了步子。

        在快到一个叫桦林的藏寨附近,远远的,一棵老桦树下的草丛中突然传出孩子的哭声,一阵大,一阵小,似有似无。离这儿最近的桦林藏寨还有两里路,荒山野岭的,哪来的孩子?冶海澈握紧了手里的白蜡木棍子,小心翼翼地往跟前走去。

        老桦树下,有一个用白色鹅卵石堆起的小麻尼堆,几页残破的麻尼经用毛竹杆杆插在堆顶上,在清风中微微飘动着。麻尼堆旁边,一件破旧的白茬子羊皮袄里躺着一个半岁左右的女婴,由于一直没洗澡,头发像毡一样粘在了一起,左脚后跟上的一小块皮肤似乎被烫伤了,显出淡淡的红色。孩子的身边放着一只小小的核桃木木碗,碗脚和碗内用银泊衬着底,银泊因为年代久了而呈现出暗黑色。碗下面压着一块小小的毛边纸,用碳笔歪歪扭扭写着几行藏文。

        孩子看见冶海澈走到跟前,她不哭了,用一双清澈的小眼睛静静地看着她,开心地笑了。多心疼的孩子啊,这父母也忒胆大了,怎么能把孩子放在这里呢?让野狗咬了咋办?冶海澈坐在树底下等待着,或许孩子的母亲去山上砍柴了,才把孩子放在树底下?等一会,等一会妈妈就来了!

        一个时辰过去了,又一个时辰过去了,一直不见人影,冶海澈开始焦急起来,她还要赶路!这时孩子又哭了起来,两个时辰了,孩子饿了。可冶海澈和马启西结婚后一直没有生育,哪里来的奶水啊?她急忙把包袱里的大半块青稞面饼子拿出来,咬下一小口,嚼细后用食指抹到孩子嘴里。孩子吃得很香甜,小嘴一直咂个不停,刚吃完一口就张开小嘴要下一口,很快就吃完了巴掌大的一块饼子,然后悄悄地睡了。

        天色已渐渐晚了,咋办?走,这么小的孩子怎么能让她一个人丢在这里,等,已经等到快天黑了,还能指望等来她的父母吗?想到这里,她用路上讨要来的那根皮绳连同破皮袄一起将孩子捆起来背在背上,拄着棍子向不远处的桦林藏寨走去。

        哑语可能是全世界最通用的语言吧,靠着用手比划,冶海澈在桦林藏寨用自己从道堂里带来的棉袍与一位藏民商人换取了食物。西道堂三师娘的棉袍,面子挂的是正宗成都织锦缎,里子是绵绵的天津洋细布,里面装着一层厚厚的细毛羊羊毛 ,扣子更加考究,是一颗颗用纯银手工打制的小圆球。那位纯朴的藏族商人一点也不欺生,用手抚摸着漂亮的袍面不停地竖大拇指。用这件棉袍,冶海澈换了一小口袋炒面,一皮袋牛奶,一把小铜壶,一只打火镰,并在女主人的小木楼上睡了一场自逃难以来最安稳的觉。第二天喝过女主人递上的一碗酥油茶,背起孩子出发了,石门关就在不远的前方。

        靠着换来的这些东西,又经过两天艰难的跋涉,一九一四年农历七月初九黄昏,冶海澈终于走出石门关,来到古城与冬河县交界的陈家集坷坨村附近。兵荒马乱的日子,大路上不见一个人影,天也快黑了,路边石坎子底下,大冬河发出一阵阵咆哮。

        "阿妈,你把我引上吧,我害怕呢!"

        路边上 ,一个小小的人影向她跑来,傍晚的光线并不太好,一直到了跟前,冶海澈才看清楚了,是一个六七岁左右的小男孩。孩子穿着一身破烂不堪的衣服,光着两只小脚丫,和她一样,手里也拄着一根红沙柳做成的棍子。

        "尕尕,天气快黑了,你一个人到哪去?"

        "阿妈,我要到古城去,阿妈你把我引上,我害怕。"

        孩子怔怔地说。

        "你阿大阿妈呢?你到古城去干什么?"

        "我阿大到山里打围,摔到崖底下无常了。"

        "那你阿妈呢?"

        "家里没吃的,阿妈跟上男人们跑了。"

        "你家里还有亲戚们吗?你一个人到古城干什么?知道去古城的路吗?"

        "家里还有二大,二大家尕尕多,吃的也不够,二妈说你滚,滚到城里要馍馍去,我前一天从家里走了,路我不知道。"

        "家在哪里?"

        "在牦牛沟一张铧。"

        孩子用小手指着远方天际下黑压压的大山深处。

        "你叫什么名字?明早阿妈送你回家吧?"

        "我叫六十一,我阿爷六十一岁上得哈的尕孙子。家里我不去,二大说了,你滚,滚得越远越好,自生自灭去。阿妈,自生自灭是什么?"

        是啊,自生自灭是什么?冶海澈的眼泪不由地流了下来,一个六七岁的顽童,让他自生自灭?女人天生具有的母性又一次让她无法撇下这个六七岁的尕尕,况且天色已渐渐黑了。离远处的村庄还有一段不远不近的路程,冶海澈看见山脚下有一座破庙。

        "尕尕,你跟上阿妈走吧,阿妈也到古城要馍馍去呢。"

        她牵着男孩的小手,背好背上的婴儿,快步向破庙走去,脊背上,婴儿在温暖的破皮袄里睡得正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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