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等你死后,我要把您埋很深很深,那样怪物就挖不到你了。爷爷也是,爸爸妈妈外公外婆也要这样”。这是我听过关于死亡最为轻松的话语,出自一个五岁女孩之口。
死,在她说来轻描淡写,好比一场无关紧要的体能课。她还不知道死亡意味着离开,结束,最后只剩零星的想念,直至遗忘。
我从未曾畏惧过死亡,只是害怕在有限的生命里,聊以度日而终身无所作为。
曾以为死离我很遥远,如同儿时书本里的海。当夕阳日暮返照着那新坟旧冢,当回到家乡满目无亲,当那一张张长辈的面容沦落记忆而模糊不清,我知道,它已经随风潜入夜,悄然而至,如同那过境江南的春风春雨,接下来是那千树万树梨花开的繁华落幕。记忆在流淌,死亡却在张开怀抱。一个接着一个离开,排着队,不用着急也无需恐慌。
今年三月,寒意未退。去到阆中参加一个老人的葬礼。葬礼简简单单,冷冷清清。跟几年前回乡下参加的葬礼截然相反,显得太过冷清。
老人寡居50载,享年92。膝下4个儿子,没有女儿。葬礼就一家人办了,没有亲戚参加,去世那天也只是通知了其丈夫的表弟,表弟过来见了她最后一面,便悻悻的离开了,出殡那天也未曾来送她最后一程。
她二儿子守夜的时候说出了实情,表叔听说了妈最后想去嘉陵江边走走,我却未能如她所愿,表叔就满脸不悦的走了。她大儿子一边讲一边祈求着所有人的原谅,包括他自己。他作为二儿子,也是老人最为信任的儿子,却未能了却老人家最后一个心愿。他不断地跟大家重复着那些话。他说:“这几个月都是自己在照顾母亲大人的吃喝拉撒睡,每天给她换尿不湿,过两天就得给她擦身子。妈爱好,起初还不愿让我给她擦洗的,后来我就告诉他都是她身下掉下的肉,你还害羞啥呐。她才允许我做这些。”他一边讲一边望着对面的灵柩。“早知道这样,我怎么也得带她去江边走走,就想着风大,等她身体好些,天气暖和些再去。没想到她老人家就这样走了。希望大家能理解。”说完满眼泪花,在灯下闪烁着痛苦的光。“要走的那几天她啥都吃不下,喝点儿糖水进去也全都呕出来了,只是喜欢问七问八,问长平,问老三,问丽丽,问没在她身边的所有人,我告诉她大家一切都好,她又才闭着眼睡一会儿,不一会儿,睁开眼又问”
“走的那天,星期六,我一早就出去买菜,他们给她收拾完就出门送熙熙上钢琴课,买菜回来我就没听见声音,以前回来她就会喊我,我就去看她,只见她眼睛睁得大大的,像是有什么要交代一样,我丢下手中的菜跑过去喊着妈说妈我回来了。跑到跟前,她便闭上了眼,嘴角上扬”说着说着,他一边擦拭着眼角的泪水,一边又重复着老人跟他的对话。
“老二,你推我去江边走走,快去!”
“妈!等几天天气好了再去吧。再说,我一个快七十岁的老头也没法把你弄下楼去呐?”
“那你去把长平他们一起喊过来”老人倔强的说着。
“老三跟长平还上班养家呢?”
……
“老二,天气好些了不?”过了几天老人又问。
……
说的是去年冬天的某一天,阳光正好。老人便收拾干净,换了衣服,把头发也梳的整整齐齐的,踱着步出门丢垃圾,丢完垃圾,一转身就倒了,再也没有起来。在这之前,她便告知二儿子,闭路和手机费交到年底就不交了。她还是把自己省吃俭用的钱拿出来做手术,给身体塞进两根骨头,还是无济于事,只能在床上躺着,然后便是吃不下东西,吃什么就吐什么。我想,那一刻,她是舍不得这盛世流光,舍不得她的孩子,舍不得她的子子孙孙,尽管她早在二十年前就买好了墓地,也做好了随时去见她丈夫的心里准备。她倒下之后,不准任何人把这消息告诉她唯一的孙女丽丽。不想太多人担心。想的是元旦春节终会见上一面。然后左等右等,还是没见着,过完春节,她突然暴躁起来,她整天嚷着要跟她的孙女通电话,她要见她的孙女。说你们不打她自己打。大家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丽丽回来陪她几天,就听她一个人在那里说着,话早已含糊不清,但她还是不厌其烦的说着。见了孙女不到半个月,她便跟大家说了再见,与世长辞。
我最后一次见她应该是前年的春节,一家人团聚。席间,大家还说要我跟丽丽多回去看看她,我连声答应好。后来几次到了楼下,我也没能上去坐坐,只是在车上等。这一等倒好,却只有等在她葬礼上默哀了。
出殡那天,微风和煦。大清早便将老人送进了火化炉,我便开车去到半山的陵园,等待着最终的告别。当老人的三儿子抱着她的骨灰,颤颤巍巍的爬山的时候,那清晨的光从山头照进来,照向远处的江面,照到每一个人的脸上。阴阳先生做了简单的法事,劝慰了在场的所有人,一切随风,一切随着工人用水泥浆合上墓碑的那一刻烟消云散。她的大儿子几年前病故,也葬在不远处,也算亲人团聚了。
末了,三个儿子在商量墓地以后管理费以及如何分摊此次的花费问题,突然大家都沉默了,人生不过两三辈的亲情,几十年的光景而已。剩下的可能还是兄弟反目,妯娌厮杀。人生又何其悲哀。
死,它就在那里,像一个忠诚的卫士,守望着它的领地。而我也排着队,拿着通往未知世界的通行证,缓缓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