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年年底我和老公结婚,第一次跟随老公去往他的老家——一个小村庄过春节。
初次在农村过年,很新奇也很高兴。到家没多久,老公就兴奋地拉着我要我去看他的母校,一座由寺庙改建的一所学校。
出村往西北方向看,在一处四周低凹中间高耸的土崖上,一个正方形的青瓦房院落高高地矗立在那儿。那就是老公上学的地方。无数次听老公讲起童年的趣事大多与这所学校有关。
通往学校的是一段黄土路,一米多宽,路中间被上下学的孩子们踩得路眼分明,两边则是匐在地上枯黄的野草。路左边是一条宽阔河滩,河滩里种了好多杨树。老公说这条河叫“鄢陵河”,小的时候经常和小伙伴在河里洗澡,也常常因为下河洗澡,惹得婆婆拿着树枝撵着追打。周末的时候总和村子里的小伙伴在河边林子里掏鸟蛋,戳马蜂窝,夏日傍晚在杨树上逮‘知了’拿回家烤了来吃。缺吃少穿的年代里,那无疑是最美味的食物。
依稀听到河水哗哗的流淌声,林子里成群的麻雀在冬日的暖阳下来了兴致,叽叽喳喳象开讨论会热闹非凡。右手边的田野里,绿油油的麦苗随风欢舞,长势喜人。
顺着阡陌小径上到高台,一处不大的篮球场,南北两边一对破旧的木制篮球架象上了年纪的老人,岁月的侵蚀有的地方已剥落残损。用钢筋做的简易篮筐,上面早已锈迹斑斑。靠近南边篮球架不远处立着一块很普通的石碑,石碑上的字迹陈旧但清晰:河南省重点文物保护单——冢上寺。我好奇地问老公,为什么叫冢上寺,是不是土丘下方有一座古墓?老公说没有,倒是小的时候在寺周围地里劳动常看到村民在犁地时翻出一些陶罐和石斧。打他记事寺庙就变成了学校。那时学校好热闹,每当钟声一响,方圆几里的村庄听得一清二楚,朗朗的读书声和歌声也能随风飘进村里。
我们来到学校面向东方的大门口,由于放寒假,大门已上锁,说是大门,只不过比寻常百姓家的楼门稍大些,木板很厚实,没有上漆,裸露出木头原有的纹理,显得原始而古朴。一幅老式的锁具古拙而结实。推一下大门,一条宽宽的缝隙可清晰地看到院内。这是一所标准的四合院,院子中央一口上了年代的大钟就那么静静的躺在地上,钟身的一半已镶嵌在土里,上方已被学生们磨蹭的黑黝黝光溜溜。老公说这口大钟应该是寺庙留下来的,一百多年应该是有的。院子四周土坯青瓦房大概有十来个教室。老公说北屋有个大殿,以前还供着佛像,但不知什么时候佛像也没了,就改成了教室。别看学校不大,那可是包含了小学和初中两个阶段的学校。三个村子的孩子都在这里上学。那时条件真的苦,没有书桌,每个教室全是青一色土桌,夏季赤膊还好些,到了冬天,把大棉袄的胳膊纣都磨破露出白白的棉絮。七十年代农村没有电,上早晚自习点着煤油灯,放学的时候同学们的鼻孔都变成黑乎乎的两个洞,大家一边取笑着对方一边用袖子擦试着,不擦还好,擦完以后脸上也变成黑的象长了胡子。他又兴高采烈的指着院内,在哪个地方和谁打了架,在哪个地方被被老师罚站,又在哪个地方和谁做了什么游戏,还在哪个地方带上了“红小兵”的胸牌,在哪个地方偷看过邻村的小姑娘……
围绕学校我们转了一圈,他继续声情并茂地讲,我一直饶有兴趣地听。远远望去,村庄宁静安详,黄色的墙体、沉旧的青瓦、干裸的枝桠、绿绿的田野、远处逶迤的河流、曲折的公路……一切风景尽收眼底。好似一幅朦胧的风景画,我不仅感叹:这个学校还真是块风水宝地。老公骄傲地说,那当然,以前是寺庙,梵音袅袅,现在是学校,书声朗朗,这么美好的地方风水自然好!
准备回去的时候,已能看到蓝色的炊烟萦绕在村庄上方,偶尔传来几声鸡鸣狗吠,隐约一阵女人和孩子的欢笑。村子要忙碌起来了,丰年的春节,各家家人齐聚,年货充沛,最大一件事莫过于变着花样做一顿丰盛的菜肴,老少围坐一桌共享幸福生活!
走到高台的下坡处,老公停下脚步,自言自语:童年最喜欢站在这里望村庄上方的炊烟,每每放学,望见飘动的炊烟,饥肠辘辘的肚子便得到极大的安慰,想着母亲在黑铁锅上蒸着窝头或者玉米棒,又或者煮上一锅甜甜的红薯,也许意外下一锅白面条,上面飘着几滴让人激动的小磨香油。一切美好的食物都在那一刻通过炊烟来想象和满足。
再后来有了女儿,每一次回老家,老公都要带着我和女儿去看他的学校,从女儿牙牙学语学语到满地跑跳,以至于每回很远看到高高的土崖,女儿都雀跃欢呼:爸爸的学校!爸爸的学校!
时间随着“鄢陵河”的河水日夜不停地流,“冢上寺”朗朗的书声伴随着丰腴的庄稼在四季里循环。每一次回老家,老公老远都在寻着那片高台,直至清晰地看到,脸上立刻会露出满足踏实的微笑。
2014年的春节,一家老小再次回家,我昏昏沉沉在车上打瞌睡,不知什么时候被老公的话惊醒:寺呢?学校呢?我的学校呢?声音急促而惶恐,我睁开惺忪的眼睛,也着急忙慌的问怎么了?学校怎么了?远远的望去,那处高台上的青瓦房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白墙蓝顶的金属板房。老公不由加大了油门,他没有先回家而是直接朝学校驶去,到了学校附近发现从学校到公路上重新修了一条三、四米的土路。莫非这里要建工厂?看房屋的样子不象是学校呀。我的内心在嘀咕着也在忐忑着。看一眼老公,他神情严肃带着几分焦虑,眼睛不时地望着学校,握着方向盘的双手似乎更加用力。
接近了金属建筑,两扇铁大门边的柱子上赫然写着:XⅩⅩX养猪场,大门禁闭,院内空无一人,猪场看样子还在筹建当中。老公站在大门前怔怔地望着里面不停地自言自语: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这是学校啊!这是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呀!怎么建起猪场!这是怎么回事呀!我没有接话茬,分明看到他的眼眶里水滢滢在闪动。我努力在找那两个形如枯槁的篮球架和那块刻着“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石碑,一切徒劳,我什么都没有找到,甚至没有听到“鄢陵河”哗哗的水声和河滩杨树林里雀儿动听的叫声,突然间感觉这处高台下沉了好多,再不似心中那块高耸的,萦绕着朗朗书声抑或是空灵梵音的精神乐土。
当站到那处能看到村庄炊烟的坡上再次眺望,没有蓝色的炊烟,也听不到女人和孩子的欢笑声音,村庄萧条破败,早已失去往日的活力,象个历经沧桑木讷的老人坐在太阳下幽幽地想着往事。
回村的路上,我和老公都没说话,各自想着心事。
以后这几年里,老公从来不提“冢上寺”和“冢上寺”学校,再不拉着我和女儿去往那处土崖。他只在老家的小平房上面向村庄西北一脸落寞呆呆地瞭望,我知道那里什么都看不到,但它是学校的方向。他换了这种方式在追忆或者说是逃避,逃避着一所满载童年欢乐的学校,一所有着虔诚僧侣晨钟暮鼓青灯诵卷的古老寺庙一夜间沦为污浊满地,龌龊不堪的猪场的现实。也许只有在这样的逃避中才能把童年的那些美好回忆定格。
一季繁花可以敗了再开,草木可以枯了又荣。一座建筑的崩塌,却再不能复原如初,倒下的将永远沉寂于地底。把一段历史也掩埋于尘土。但刻于心底的那些土墙瓦舍和久远的虽苦犹乐年少生活该用怎样的心境去回忆?去诉说?
那座寺庙,那所学校,对于老公,注定是永远碎在心底却又带着温度的一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