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

春寒料峭的清晨,张石头蹲在村口青石板上数蚂蚁。他伸出胡萝卜般粗短的手指,笨拙地点着那些小黑点:"一、二、三......"数到第七只时,裤脚突然被扯动。

"汪!"大黄狗咬着石头磨破的裤管往后拽。石头咧开嘴笑,露出焦黄的牙齿:"二黄说村东头老槐树让雷劈了。"

王寡妇挎着竹篮经过,闻言啐了口唾沫:"傻子又说疯话。"可当她走到村东头时,正看见昨夜雷击过的老槐树拦腰折断,焦黑的树心里渗出琥珀色的树脂,像在流泪。

这已是石头第三次预言成真。

村民们开始用异样眼光打量这个三十岁的痴儿。他总穿着褪成灰白的蓝布衫,头发乱得像喜鹊窝,却能听懂鸟兽言语。老人们说这是守村人的宿命——痴愚者通鬼神,注定要守着村子直到变成黄土。

拆迁的消息是伴着蝉鸣传来的。那天村主任开着锃亮的轿车碾过晒谷场,金链子在脖间晃荡:"市里要在咱村建度假山庄,每家补偿这个数!"他伸出三根手指,人群里顿时炸开锅。

石头蹲在祠堂台阶上啃烤红薯,糖浆顺着指缝往下淌。他看见王寡妇的三角眼在发光,看见杀猪匠李叔的络腮胡都在颤抖,看见那些平日里给他剩饭的婶子们,此刻像闻到血腥的豺狗。

最先遭殃的是村口石狮子。开发商说这对明代文物挡了风水,要挪到新建的牌楼前。那天正午,石头抱着狮子脖子死活不撒手,粗粝的石棱在他胳膊上划出血道子。

"傻子快松手!"村主任的皮鞋踹在他腰眼上,"这是给大家谋福气!"

石头突然仰头发出野兽般的嚎叫,惊飞了檐下一窝燕子。人们这才发现,石狮子基座下压着条青鳞大蛇,三角脑袋正对着拆迁队的挖掘机吐信子。

拆迁暂停了三天。第四天清晨,石狮子被砸得粉碎,碎石块里混着暗红的血迹。有人说看见石头整夜跪在那里,用额头抵着冰冷的石像。

老槐树是第二个目标。开发商要在树的位置建喷泉,村主任带着人举斧头那天,石头正在树洞里喂松鼠。斧刃砍进树干时,整棵树都在颤抖,惊起漫天乌鸦,黑压压的像是送葬的队伍。

"这树是村子的魂。"石头突然开口,惊得举斧头的后生倒退两步。他脏兮兮的手掌贴在树皮裂口处,"它在哭,你们听。"

回应他的是更猛烈的劈砍声。树脂混着木屑溅在石头脸上,像浑浊的泪。

最后一击落下时,天空响起闷雷。老槐树轰然倒地,树根带出的泥土里翻出森森白骨——是抗战时期被日军屠杀的村民。石头跪在树桩前,把脸埋进年轮里,那些同心圆像无数张开的嘴。

拆迁款到账那天,村里摆了三天流水席。石头蜷缩在祠堂偏房,听着外头划拳笑骂。月光从破窗棂漏进来,照着他胳膊上结痂的伤口。半夜有人踹开房门,是喝醉的李叔。

"滚出去!"酒气喷在石头脸上,"这破屋子明天就推了盖会所。"

石头抱着他的破棉被往村口跑,赤脚踩在碎石子上。石狮子原先的位置立着鎏金貔貅,眼珠是翡翠镶的。他蹲在新建的汉白玉牌楼下,发现再也听不见蚂蚁说话。

晨雾泛起时,挖掘机开始拆除祠堂。石头突然站起来,从废墟里扒出半块石狮子头颅。残存的石眼珠望着他,瞳孔里映着推土机猩红的警示灯。

有人说看见他往深山里去了,怀里紧紧抱着那块残石。开发商在原来老槐树的位置建起音乐喷泉,霓虹灯下,穿旗袍的姑娘们举着自拍杆嬉笑。只有每到雨夜,值班保安总听见树根深处传来呜咽,像是某个傻子在数永远数不清的蚂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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