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在清明节前几天,外婆要去扫坟,年年都是这样。扫就是打理的意思,需要打理的只有坟上的荒草。她通常拿着弯刀上山,那是用来砍柴的,而坟上的茅草太深太硬,过于顽固。记忆已经过了好几代人,祖上也积累下了好几座坟。外婆说,过了清明就不好再去动它了。
最近的一座坟在后面的园子地里,那是外婆的外婆那一辈的,最远的要爬到山腰,那是我外公的长眠之处。也还有更远的,因为辈分太高,也因为多年不去上坟,家里已经没人记得清楚地方了,过年过节时就在纸钱上写清楚名字亲疏,只在河边就近烧了。
这些坟大多升起在他们生前耕种的地里,种的庄稼和蔬菜很多也都蔓延到坟前,它们是一座座庞大而笨重的土堆,呈长条状靠着山坡延伸,呈放射状从地面凸起,坟头常是一块石碑或无数块石头拼贴成的碑,堆成圆角的矩形,就像这里的每一户人家进进出出的大门。石碑接下去一条凸起的土堆,从坟头一直矮下去,逐渐归于泥土,像光线归于光源。
我看见过别人家办丧事,油漆的棺材那么大那么沉,掩埋的早晨,要叫上十多个年轻力壮的大汉去帮忙,方才抬得动那个木头盒子。人本来没有那么重,抬的都是木料,一个放人的盒子,说不出有多奇怪。不知道要挖多深的坑才能把它们放进去?挖出来的土就砌起了这庞大的土堆吗?把一个人放进土里去,就把泥巴从地下挖出来,反过来又堆在人身上,死去不过是泥巴和人换了位置,人占了泥巴的位置,最后人也还要变成泥巴,是泥巴最终吞噬尽了人,总归是泥巴的胜利。
坟前几乎都要种点儿什么,故坟前的花草树木很多,很多都是平日不能时时见到的。我对坟前的植物是极有兴趣的。园子地里的两座坟前种着一棵桂树,一棵梨树,四株万年青。梨花开的时候,白色的花朵稀疏却饱满,抵到墓碑上,抵着那些变成黑色的石刻。而外公的坟前是分列种着两株万年青的,两木中间种着一片芍药。远一些的地方种着一棵桂树,几棵柏树。
坟上长的多是茅草,在秋天长出白色花絮,但是那个时候就没有人欣赏了,秋天没有人专门去上坟。这种茅草在河边也有很多,我和阿丘在秋天把它们的根翻出来,寻找茎杆底部最成熟坚硬的一截儿,放进嘴里,有一股短暂稀薄的甜味,实际上是一种很乏味的甜。我们把它当成高粱,只是固执地维持着一种怪异的信念,也可以消解无事可做的时间。但要谨防细长的叶子边缘,锐利,割手,一不小心就会渗出同样细长的血来。
外婆砍茅草并不是全部砍完,她只把坟头打扫得光洁,而要在坟后面留出一丛茂盛的茅草。有些新落成的坟,后人还要专门在别处挖几丛茅草来种在坟堆上。这里的人们有一种怪异的信念,所谓祖坟上长草必定预示着后人将光宗耀祖。
清明节还是下起雨来,把屋外的树叶和草被子浇得湿漉漉的,这时候屋外已是一片绿色的海,对面山上和对面拱桥、河边、水田和不远处的鱼塘、塘上的高台以及近处的石梯都是绿色的,细小的草叶像夜晚密布的星星,从石头里钻出来,只要有缝隙的地方就冒出一丛绿。呼吸一口湿淋淋的绿准感到一些醉意。
婆婆早上过了河,买回来一沓纸钱。土黄色的纸钱凹凸不平,一面光滑一面粗糙,这里的人称作火纸。里面嵌着好多黑色棕色的颗粒。然后我就被告知去书包里找笔,三张火纸折成一封,在那鼓囊囊的矩形上面写密密麻麻的字。其中内容,有一套固定的格式和言辞,从左边始,竖直往下书写,标明日期:某年某月某日谨具冥钱,正文开始要用上敬语:男性用故显考,女性用故显妣,中间加上故去亲人的名讳,最后加上一句:老大/入人收用。大和入分别用于男女,都只取其读音,实际书写都要加上单人旁,而汉字里面,本没有这两个字的。最后在右下角落款后人的名字和家族地位。某某侄儿,某某侄儿媳妇等等。外出的家人太多,那右下角就显得特别拥挤了,大姨小姨舅舅等等的孝顺之情都要托我妈一人写了寄给土里的亲戚们了。
我不被允许一同上山,下雨路滑不好行走,我本不等我妈写完就赶紧去翻出了我红色的雨靴,已经跃跃欲试了。但是大人们觉得带上我是件麻烦事,外婆就一个人去了。她背着那一只轻盈的小背篓,竹篾已经变成黄澄澄的,棱角也磨得光滑,竹编的背带早就损坏,外婆用尼龙布缝的背带也换过了好几茬,水分被多年的风吹干,轻盈得我也能背得动。这样轻盈的背篓通常是专门为小儿准备的,它还具备了篮子的一些功能,大人们只用它来背一些蔬菜瓜果。现在外婆背起它消失在蜿蜒入山的路上,装的不是兔子草也不是地瓜,只装了一摞火纸。
再回来的时候就多了一把芍药。婆婆在窄木板凳上坐下来,从背篓里掏出一把深深的粉红,把水淋淋的花束放在桌子上,“你看,这是什么?”她很满意地看见我惊奇地凑过来,接着说:“芍药花嘞。你外爷坟前的芍药今年开得好好哦,但是那深山老林,开得再乖也没有人看嘛。”
只有两枝是散开的,其余的都是花苞紧闭。深粉色的花瓣抱在一起,露出尖端像波浪一样的卷曲,花瓣有我的半个拳头大,圆圆鼓鼓的,外面裹了几片绿色的花托。散开的深深的粉色层层叠叠,那里面繁复的结构令人晕眩,我拨开一些花瓣就又有一些花片儿涌上来,除了中间那一丛金色的蕊丝,我只看见羽毛一般的丝状物和波浪一般的花瓣儿融化在一块儿了。
让我心下一惊的是那些水珠的颤抖和流淌,在花瓣上,花瓣的尖儿上,和层层叠叠的花朵心里,水珠微微颤动,稍微一晃就会滚动起来,桌子上已经有了一小片的湿漉漉。粉色是深沉的,以至有些艳丽,水珠一洒下来就冲淡了那些粉红,变得朦朦胧胧,连那带着暗红的绿叶片也变得好看起来。一个画面就浮现在我脑海里,一小片青苔侵袭的石板和青石板砌成的桥,不见桥上来来往往的人的面孔,只有浮动的黄色红色的油纸伞,和波浪般流转的衣裙下摆。芍药原是来自古时候的花。
后来我学到一句诗: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到了雨雾蒙蒙的四月,花叶都开得尚好,人就渐渐开始有隐约的悲哀,应是不可逆地年年加深。那种惊艳的感觉竟无从还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