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抹年儿，二姑就八十了。二姑有三个儿子，兄弟仨个个吃苦耐劳能挣钱，日子都过得很红火，尤其难得的是，兄弟仨找的媳妇都很孝顺，虽说二姑老年痴呆好多年，但孩子们悉心照料，生活富足，她已不知岁月寒暑，但过年儿子们给的红包，她会紧紧攥在手里，一直笑得合不拢嘴，二姑也算是老来有福了。
二姑一辈子命运多舛，吃了不少苦，受了很多罪。满头的白发一脸的皱纹诉说着二姑一生的辛酸和沧桑。
二姑十五六岁的时候，奶奶去世了。一家人在贫困中度日几年，二姑到了该出嫁的年龄了，爷爷张罗着打算在近处给二姑找个婆家，也好互相照应一下。可是爷爷不知道的是，二姑经常去五奶奶家玩，五奶奶娘家有个年龄跟二姑相仿的侄子，想把二姑说给自己的侄子。命运就是如此，二姑谁家也不愿意，非愿意嫁到三十多里以外的山后不可。女大不中留，嫁是该嫁，一家人都不同意嫁到山后的原因是：路远、家贫、地方山（就是住在山上）。有钱难买她愿意，二姑就这样远嫁到了北山后，从此开始了她辛酸跌宕的人生。
二姑找的男人姓魏，排行老四。从我记事起就听大人们称呼他魏四，我也几乎没有印象喊过他姑父。前些年，大姐闲聊起来说魏四死了，我听了淡淡的，没什么感觉，就像说的是个陌生人。
二姑刚嫁给魏四时，生活还好，魏四人虽长得黑了点，但浓眉大眼腰挺背直会手艺，外观看着还不错的样子。农村人讲活道好脾气大，魏四也不例外的，既会手艺，身强体壮，脾气不是一般的大，对姑姑那一代人来说，好像这不算什么大事儿。但魏四常酗酒打骂，打得很凶。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家暴男，也不例外的是，家暴之后又是下跪又是告饶。日子过得一地鸡毛。但三十多里地儿，没有电话，交通不便，何况是自己非嫁不可的选择，二姑一忍好多年，生了三个男娃，二姑的希望都在儿子们身上，觉得挨活着过吧。三个娃一个叫顺子，一个叫利子，三娃叫顺利子，是二姑的小么子。哑巴吃黄连，自己相中的主儿，还能说什么。
挨打的日子不好过，但二姑从不跟娘家哥哥姐妹学说。再说，嫁得这么远，一年到头就回娘家一回看看老爹，带点山上的特产：木柴、松菇、花生等，有一年还送来一只绵羊给爷爷。二姑总是报喜不报忧，只字不提自己挨打的事儿。自己的罪自己受，兴许孩子大大，魏四就改了呢。但二姑的想法只是那个年代很多女人的一厢情愿罢了，魏四还是魏四，酒还是照常喝，打骂还是经常的事儿。
魏四的手艺就是下乡给人家凿磨盘，这村那庄的，家家的石磨常年磨粮食，一年总得凿上个几回才好用。魏四给人家凿磨，凿一盘磨需要大半天功夫，除了要给工钱，主家还会招待一顿饭，酒是一定要有的。魏四的酒瘾随着他凿过的石磨的数量增加而越来越大，从以前的给人家凿磨喝酒变成了天天喝酒，不凿磨自己在家也喝。喝了酒就打人，二姑挨打的次数越来越多，魏四打得越来越重。
二姑实在受不了了，就去找婆婆来管管，可是婆婆从来不问，她儿子是百里挑一，要人有人要马有马，喝点酒不算什么事儿。小时候，我听二姑跟妈妈诉说时，记住了她婆婆说的一句话，据说是二姑婆婆的口头禅：踹倒的儿媳妇子，揉倒的面。没有她收拾不了的儿媳妇，任凭什么人到了她手里，一定会被她治服，一句话，就是她厉害。
乡邻们对二姑的遭遇，除了同情就是劝说，没有啥好办法。看着眼前三个可爱的孩子，谁也张不开嘴说出离婚二字，那简直是伤天害理。领居们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就出主意让二姑去找找大队里的干部来教育教育魏四，这在当时是个办法。大队干部来了会管用个一两天，后来也就来时管用，干部前脚刚走，魏四就开始打骂，还打得越凶。大队干部管不了了，二姑去找公社干部，结果也是一样没管住魏四的酗酒和恶打。
魏四的酗酒打骂成了家常便饭，日子过不下去了，二姑决定跟魏四离婚。这得是逼到了什么份儿上，才会做出如此在那个年代罕见的选择。以前，每一次头脑里离婚的念头都被眼前的娃儿打消了，尤其是小么子才多点啊，离了婚怎么过，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可想而知，二姑决定离婚是多少的苦和罪逼到杠儿了。
离婚谈何容易，识不了太多字的二姑带着小么子去公社，公社办理不了，又去了县法院。法院调解了几次，二姑眼看离费了劲，这才觉得回娘家找三哥三嫂给她做主，那时候爷爷已去世。我的爸妈成了二姑的依靠，大伯家不问事儿，大姑随着大姑父去了东北兵团农场。妈妈没想到在家时理论很棒的二小姑子竟然受了这么大的罪，听了二姑的哭诉，二话没说，就把二姑和小么子安顿下来。二姑在娘家住下来了，横下一条心，不再回北山后了。
那北山后实在是山，我只跟妈妈去过一次。先坐车三十里到北山前面的村庄，又打听好翻山过去的路。那也是我第一次明白上山为什么叫爬山，真就是用手伏在地上爬上去的。好在是爬上山去了，下山又让人犯难。二姑家住在半山腰，眼看就要到了，可脚下的路咋走啊。一条山间小路，路上不是泥土，是黄沙粒子，一不小心就会滑倒。妈妈嘴里一边说着“真山”，一边让我蹲下小心往下滑着走，要是看着前边有可以刹住步的小地方，我就干脆跑起来。也是在这样的山路上我惊喜地捡到几个花生，“啊，有花生，地上有花生！”妈妈看我高兴的样子，笑着说：“这地里都是种花生的，掉了都没空儿拾，多了就不像咱那里那么稀罕了，你拿着吧。”花生还不稀罕，对我来说简直是闻所未闻，两只手里都拾满了。一路连滑带跑，捡拾着花生，很快就到了二姑家。这就是二姑家，院子竟没有院墙，也没有大门口，只有几间房子和房间的小片空地。二姑高兴地把我们迎到院子里，看我两手攥着几个花生，“你看看这小孩儿，拾这个干啥，家里多的是。”那是个秋天，花生成熟的季节，二姑家屋前的空地上到处都是，就像我们家晒柴草那么多，甚至还多。原来，一家可以有这么多花生啊，怪不得二姑家每年都送花生给我们，他们就靠这个生活，卖了花生换粮食和其它用品。沙土地不适合种植粮食作物，主要就种花生了，这是主要的生活来源，靠山吃山，除了种花生，还卖些木柴和松菇等。
二姑一把扯过一堆花生，把秧子去掉，捧起花生就扔地上用几块石头支起的泥巴灶底下，点了柴火就烧烤上了。没一会儿，我就吃上了香喷喷的烧花生。吃了花生又跟着顺子和利子去山上拾松菇，那是我从没见过的美味儿。我只吃过晒干了的松菇，没见过鲜的，更没想到也当了一回采蘑菇的小姑娘。跟着兄弟俩一边找，一边听他们指导什么样的能要，什么样的有毒。至今想起来，还会有发现蘑菇时的惊喜在心里。晚上吃鲜松菇倒是没什么印象了，许是让那烧花生给撑着了。
吃过晚饭，二姑和妈妈聊天，我又跟着顺子几个去山间小溪去捡螃蟹。这个不稀奇，我在家里也跟着爸爸去河里抓过，稀奇的是二姑家的吃法。除了煮熟了吃，他们还用鲜葱和盐生腌螃蟹直接吃。我只尝了一点，口感一般，他们都喜欢吃，可能是个人口味不一样吧。只是年纪太小，我竟不记得那次是否见过魏四。
决意要离婚的二姑带着顺利子，就是她的小么子在我家一住就是快一年。在这一年的时间里，二姑的乡邻来过，大队干部来过，都是来劝二姑回去和魏四继续过下去。当时很感慨二姑在北山后的人缘好，这么远的路，来一趟很不容易。来来往往的好几波，后来又来了一位贵客，二姑介绍是法院的白院长。白院长来具体说的什么，小孩子不能靠前，好像是劝二姑为了孩子不要和魏四离婚之类的，白院长人很和气，没有官架子。给我印象很深的是他干净的黑皮鞋，还有他为了调解二姑和魏四的婚姻，跑了这么远的路来劝解二姑回家。
我的父母都是明理的人，照顾二姑的生活，但二姑的婚姻得让二姑自己做决定拿注意。白院长来了一趟，二姑还是没回去，怕回去让魏四给揍死了。来劝二姑回家最多的还是顺子和利子兄弟俩，每次来都是顺子说话，利子啥也不说，除了吃饭就是帮我们干活。唉，可怜的娃子，每次来到就像小学生见老师一样，站在我爸面前，重复着那一句话：“三舅，我和利子来叫我妈回家。”无论谁来叫二姑，她都没回去。
二姑在我家的时候，很少见她哭诉和抱怨，也许有，但很小的我没见。她会给我讲故事，平时帮着妈妈做饭干活，记得她经常把小米粥做太稠了，自己一边往碗里盛着一边说：“三嫂啊，又做成黏住了。”妈妈也不嫌，只是笑笑。二姑和仨娃都很能吃辣椒，下霜前辣椒拔回来后放在屋里，二姑吃饭时都会一回头摘下五六个辣椒，在手里排齐了，咔嚓一声咬下来就吃了。我也是在那一年的冬天里学会了吃辣椒，而且是红的辣椒。辣椒红了晒干后，妈妈也会把辣椒和花生埋进还发红的柴火灰里，一会儿闻着香味儿拨出来，把熟好了的花生和红辣椒加点盐碾成面，用凉开水拌成糊，人间美味儿，香辣无比。
后来，二姑又去了法院一趟，法院还是进行调解程序。那魏四在法院办公室里说得好好的，承诺不再打人，好好对待二姑。法院就跟二姑说这调解好了，还是回家过日子吧，不同意她和魏四离婚。二姑将信将疑，跟着魏四刚走出办公室，才刚到院子就动手打二姑。法院一看这样，就给判了离婚。
二姑和小么子回来继续住在我们家，直到春天的时候，大姑从东北回来探亲。大姑要把二姑带到东北去，重新找个对象，带着小么子好好生活。二姑很愿意去，觉得生活终于有个盼头了。爸妈没拦着，准备好行装送二姑和小么子去了东北。
二姑刚去没一个月，就来了信。信的内容就是想我妈，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去了东北才知道哥嫂的好，家里的温暖。妈妈一看二姑这样怎么行，光想家，安不下心来。妈妈就口述了一封信，让爸爸执笔给寄了去。信的内容就是她一点也不想二姑如何如何的，信寄出后有些日子，二姑在东北生活安顿下来了，大姑给他找了个对象。听大姑二姑来信说生活挺好的，但愿吧。后来二姑从东北回来时，说多亏妈妈那封信，才让她想家想得没那么厉害了，妈妈就笑着说：“我要说我也想你，你还能在东北待下去。”
转眼两年过去了，二姑来了一封长信，这次是确定要回来。大姑给找的对象对她和小么子不好，连饭都不给吃饱，过不到一块去。大姑不信二姑的诉说，二姑过不下去了，还是想回来，也想顺子和利子俩孩子。爸妈回信让二姑回家来就是，二姑带着小么子又回到我们家住下来了。二姑没有以前爱笑了，顺子和利子经常来叫她回家，说魏四不敢了，改了，就是再打，顺子大些了能制止。二姑回来的消息传回北山后，又是一波一波地来人劝二姑复婚。二姑竟同意了。爸爸说她自己考虑好，想清楚。二姑还是要回去，就这样回去了。魏四为了表示感谢，好几年没见面，这回来给凿磨。正是新小麦收了的季节，妈妈擀了面条。可魏四说，他不吃面条，只喝汤，顶多盛一根儿。妈妈没理他，给盛好面条，炒了菜。结果魏四一看面条碗说不喝了，盛多了。我妈一板脸：“魏四，你闹什么洋性啊，哪有盛一根面条的，你还不吃，你想讹人？”别看魏四那样，一看我妈要发火，赶紧一声不吭吃了饭。
二姑的日子不好不坏的，就这样过下去了。魏四还时不时地喝酒打人，顺子领着老婆去了东北种参挣钱去了，利子和小么子在家里照望着，二姑吃亏也不多，日子就这样将就着。听说有一回，孩子不在家，魏四又喝酒发疯打二姑，从那二姑的头脑就不大清醒了。顺子专门回来了一趟，声泪俱下，把魏四一顿数落，又给俩弟弟交代一番回了东北。可是二姑从那就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有那么一天竟走失了。兄弟几个到处找也没找到，最后去派出所报了案。又过了些时间，顺子来三舅家报丧，跟我爸说找到二姑了，让爸爸一起去辨认。爸爸赶紧和顺子三个人去辨认，竟是的。悲伤的三兄弟把二姑后事办理好，各自努力打拼，日子过得红火，就是遗憾亲娘没享着什么福，想起来都是伤心泪。
这年冬天 ，二姐睡里梦里的听见有人喊她小名，仔细一听是二姑的声音。这可把二姐吓得不轻，难道真有鬼吗？好好听听，确实是二姑喊她，也不管害怕不害怕了，赶紧穿衣起床开门仔细听，是的，是二姑在院墙外喊的。但这深更半夜的，二姐还是去敲爸妈的卧室门，把爸妈喊起来，确实是二姑。她头脑清醒啊，走失这么久，还是找到娘家门了，而且知道大门口离房屋太远听不见她的声音，记得二姐的卧室贴着西院墙。开开大门迎进来，真真的是二姑。爸妈把二姑安顿下来后，给小么子捎信去。兄弟仨人欢天喜地来把二姑接回了家，从此当成宝一样的轮流照看。
二姑的人生就像那北山后，一道坡一道岭一道沟的，起起伏伏，最后跟着儿子们离开北山后，到了平坦的城镇，终于，算是安落了下来，安享晚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