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后山有片禁地,埋着百年前瘟疫死去的村民。
长辈说每逢血月当空,棺中尸体便会爬出,朝拜山中那棵千年人面槐。
我不信邪,跟着民俗考察队进山记录。
当夜血月临空,百棺齐开。
腐尸挂着烂肉蹒跚而出,却在槐树下集体跪拜。
队长兴奋地举起相机:“快拍!这是民俗活化石!”
闪光灯亮起的刹那,所有腐尸猛然转头——
黑洞洞的眼窝,直勾勾盯着我们。
老槐树上那张巨大的人脸,缓缓睁开了流血的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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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是入夜后才陡然发难的。
起初只是闷雷在天际滚动,像沉闷的鼓点敲在远山的脊梁上。灰黑色的云层越压越低,最终不堪重负,将积蓄了一整天的水汽狠狠砸向大地。豆大的雨点迅疾地抽打着越野车的前挡风玻璃,雨刮器疯狂地左右摇摆,刮开一片模糊又立刻被新的水帘覆盖,视野里只剩下车前灯两道昏黄的光柱,在浓稠的黑暗和雨幕里艰难地撕开一道狭窄、晃动的口子。
山路早已消失,车轮碾过的地方,泥浆翻卷,粘稠得如同沼泽,每一次转动都伴随着引擎吃力的咆哮和底盘刮擦石块的刺耳呻吟。
“这鬼天气!”开车的王胖子,王硕,狠狠拍了一下方向盘,喇叭短促地尖叫了一声,随即被淹没在狂暴的雨声里。他圆胖的脸上没了平日的嬉笑,眉头拧成了疙瘩,粗壮的手指焦躁地敲打着方向盘边缘。汗水混着雨水,顺着他剃得极短的鬓角滑落。
副驾上,队长李振国没说话,只是抿着干裂的嘴唇,身体前倾,几乎要把脸贴在湿漉漉的车窗玻璃上,鹰隼般锐利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那片混沌。他五十岁上下,鬓角已染上风霜,但那股属于资深民俗学者的执拗劲儿,此刻在昏暗中显得格外坚硬。他手里捏着一份被雨水洇湿得几乎要烂掉的地图,指尖用力得发白。
我,沈砚,缩在后排靠窗的位置,怀里紧紧抱着装着相机和录音设备的防水背包。冰冷的雨水似乎顺着车门的缝隙渗进来,一股寒意贴着脊椎往上爬,激得我打了个哆嗦。车窗外,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倾盆大雨构成了一个巨大的、湿漉漉的牢笼,连远处山的轮廓都彻底消失了。只有车轮碾过泥泞的“噗嗤”声,引擎的呜咽,以及雨水疯狂拍打车顶的轰鸣,在狭窄的车厢里反复撞击、回响,震得耳膜嗡嗡作响,一种沉甸甸的压抑感扼住了呼吸。
“地图彻底糊了!”李振国的声音带着一丝极力压抑的焦灼,他烦躁地把那团湿透的纸揉成一团,狠狠丢在脚下,“老周指的路到底对不对?这鬼地方越走越偏!”
“周大爷说了,看见三棵歪脖子老松树往右拐,再走两里地有个岔口,左边通石头村,右边……”王胖子抹了把脸上的水,声音闷闷的,“可这黑灯瞎火的,连个鬼影子都瞧不见,上哪去找那三棵松树?这雨再这么下,咱们今晚真得在泥坑里过夜了!”
石头村。这个名字像一枚生锈的钉子,轻轻敲进我的脑海,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冰冷触感。临行前,镇上杂货店那个总是眯着眼打盹的周老头,听说我们要去石头村后山那片区域考察,浑浊的老眼里瞬间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惊惧,干瘪的嘴唇嗫嚅了几下,最终只含糊地嘟囔了一句:“后山……埋人的地方……邪性得很……能不去,就别去……”他布满老年斑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油腻的柜台边缘,仿佛想擦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当时只觉得是老人家的迷信,此刻在这片令人窒息的黑暗雨幕里,那含混的警告却带着刺骨的寒意,悄然复苏。
就在这时,一道惨白的电光撕裂了漆黑的夜幕,短暂地将车外的一切照得亮如白昼!那一瞬间,我眼角的余光猛地捕捉到——
右前方的陡峭山坡上,在嶙峋怪石和倾倒树木的间隙,赫然矗立着三棵形态扭曲的松树!它们的树干粗粝黝黑,如同被巨力拧过一般,呈现出极度痛苦的螺旋状,虬结的枝桠在狂风中疯狂舞动,像几只绝望伸向天空的鬼爪。电光一闪即逝,那三棵松树的身影立刻被重新吞噬进更深的黑暗里,只留下视网膜上灼烧般的恐怖残像。
“右边!胖子,右边!”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炸开,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三棵歪脖子松!刚才闪电,我看见了!”
王胖子猛地一打方向盘,沉重的越野车发出一声刺耳的轮胎摩擦泥浆的尖叫,整个车身剧烈地倾斜了一下,险险地朝着那条几乎被杂草和雨水淹没的右侧岔路拐了进去。车轮碾过坑洼,泥水飞溅,泼洒在两侧陡峭的山壁上。路越来越窄,仅容一车勉强通过,两侧是黑黢黢、湿漉漉的山体,如同巨大的墓壁挤压过来。雨点砸在岩壁上,发出空洞而密集的回响。
不知在泥泞中挣扎了多久,前方的雨帘似乎稀薄了一些。车灯昏黄的光柱费力地穿透雨雾,终于照亮了一片低矮、破败的轮廓。
石头村。
没有半点灯火,没有一丝炊烟,死寂得如同一座巨大的、被遗忘的坟墓。车灯扫过,映入眼帘的是断壁残垣。大部分房屋只剩下半截土墙或几根焦黑的、歪斜的房梁骨架,顽强地刺向阴沉的天空,诉说着荒废已久的岁月。雨水顺着残破的屋檐滴落,在泥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小的水坑。唯一看起来还算“完整”的,是村口一棵巨大的老槐树,半边树身焦黑,如同被雷火狠狠劈过,虬结的枝干在风雨中张牙舞爪,投下扭曲晃动的阴影。
越野车碾过村口泥泞的空地,最终在一处相对开阔、旁边有个半塌石磨的地方停住。引擎熄火后,世界仿佛瞬间沉入水底。只剩下铺天盖地的雨声,单调、冰冷、永无止境地敲打着车顶、残垣和泥地,形成一种令人心头发慌的、潮湿的死寂。
“下车吧,今晚只能在这鬼地方凑合了。”李振国的声音低沉沙哑,他率先推开车门,一股裹挟着土腥味和腐朽气息的冷风猛地灌了进来。
我们三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没过脚踝的泥水里,冰冷的泥浆立刻灌进登山靴,带来刺骨的寒意。李振国打着手电,光束在残破的墙壁和湿漉漉的地面上晃动,试图寻找一处勉强能遮雨的角落。手电光扫过一堵半塌的土墙,墙上用某种暗红色的、早已干涸褪色的颜料,歪歪扭扭地画着几个巨大的符号——像是扭曲的眼睛,又像是某种无法解读的古老咒文,在雨水冲刷下显得格外诡异。
“这地方……感觉不太对劲。”王胖子抱着自己的装备包,缩着脖子,警惕地四下张望,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他肥胖的身躯在风雨中显得有些笨拙。
“荒村野岭,又是这种天气,有点瘆人正常。”李振国语气依旧沉稳,但打着手电的手却无意识地更紧了些,光束在黑暗中不安地跳跃着,“找个能避雨的地方要紧。”
最终,我们选中了一间相对保存尚好的屋子。它之所以“完好”,大概是因为结构极其简单——四面土墙,顶上是厚厚的茅草,虽然也塌陷了一角,露出几根黑乎乎的椽子,但大部分地方还算干燥。推开发霉的木门,一股浓烈的、混杂着尘土、朽木和动物粪便的腐败气味扑面而来,呛得人几乎窒息。手电光柱里,无数细小的尘埃在疯狂飞舞。
“就这儿了,总比外面强。”李振国率先走了进去,用手电扫视着屋内。空荡荡的,只有墙角堆着些早已朽烂的农具和一堆辨不出原貌的破烂。屋顶漏雨的地方,水滴有节奏地敲打着地面,发出单调的“嗒、嗒”声。
我们卸下湿透沉重的背包,胡乱清理出一块地方,铺上防潮垫。没人说话,只有沉重的喘息声和外面永不停歇的雨声。疲惫和寒意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我靠着冰冷的土墙坐下,寒意透过冲锋衣直往骨头缝里钻。
“队长,”王胖子一边费力地拧着裤腿上的泥水,一边忍不住开口,打破了沉闷,“你说……周老头说的那话,啥意思?‘埋人的地方’……还有他提到后山邪性……这石头村后山,到底埋着啥?”
李振国正从背包里翻找干粮的手顿了一下。他沉默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回忆某些尘封的、带着禁忌气息的片段。昏黄的手电光映着他侧脸深刻的皱纹,显得格外凝重。
“石头村……这片地方,县志和地方志里记载都不多,几乎是个空白。”他缓缓开口,声音在空旷破败的屋子里显得异常清晰,“但我在省档案馆翻到过几页残缺的野史笔记,还有一份清末地方官府的……疫报残页。”
他从背包内侧一个防水袋里,小心翼翼地抽出几张用透明文件袋装着的泛黄纸张复印件。即使隔着塑料,也能看到上面模糊的毛笔字迹和触目惊心的暗褐色污渍。
“大约是光绪末年,具体年份模糊了。一场大瘟疫,横扫了石头村及周边几个寨子。”李振国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讲述禁忌历史的肃穆,“那场瘟疫来得极其凶险,人先是高热,浑身起黑紫色的斑块,不出三日,便会神智癫狂,力大无穷,最后……七窍流血而死。死状极惨,尸体腐烂得也奇快无比。”
王胖子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喉结滚动了一下,发出清晰的“咕咚”声。屋子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连漏雨的“嗒嗒”声都显得格外刺耳。
“官府的人来了,也染上了。恐慌像野火一样烧遍了整个地区。”李振国的手指轻轻拂过复印件上那些污渍,眼神锐利而冰冷,“当时的县令,姓吴,是个出了名心狠手辣、笃信邪术的酷吏。他听信了一个游方术士的谗言,认定是这些染疫之人冲撞了山神,引来了灾祸。为了平息‘神怒’,也为了彻底断绝瘟疫蔓延,他下了一道绝户令……”
他顿了顿,声音更沉,几乎一字一顿:“将石头村所有染疫之人,无论男女老幼,无论是否还有气息……全部集中起来,以朱砂封七窍,捆缚手脚,钉入薄棺……趁着夜色,活埋进了后山一处据说能‘镇魂锁煞’的山坳里!整整一百三十二口!”
“活……活埋?!”王胖子失声叫了出来,脸刷地一下变得惨白,手里的压缩饼干掉在地上都浑然不觉。
我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瞬间四肢冰凉,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肋骨。活埋!一百多口人!那绝望的挣扎、窒息的痛苦、泥土盖顶的黑暗……光是想象那画面,就足以让人灵魂战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死死捂住嘴,才没当场吐出来。
“不止如此,”李振国的声音像冰冷的铁块,继续砸下,“那术士还主持了一场邪祭。他在埋尸地的中央,种下了一棵据说能沟通阴阳的‘鬼槐’。又用那些枉死者的血,混合了朱砂和某种邪异的符咒,在每口薄棺的棺盖上……画下了引路的符纹。”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复印件边缘一处模糊的、类似扭曲眼睛的图案上——和刚才在村口断墙上看到的符号如出一辙!
“县志上隐晦地提到,那场活埋之后不久,一个血月当空的夜晚……埋人的山坳里,出了大乱子。”李振国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暗示,“有夜行的山民远远听见,那山坳里……响起了指甲刮挠棺材板的声音……密密麻麻,连绵不绝……还有……泥土被翻动的窸窣声……”
他猛地收住了话头,锐利的目光扫过我和王胖子惨白的脸。屋外的雨声似乎在这一刻也变小了,只剩下我们三人粗重的呼吸声在死寂中回荡,清晰得可怕。那漏雨的“嗒嗒”声,此刻听起来,竟也像极了某种指甲在黑暗中……缓慢而执着地……刮挠着什么……
“野史传闻罢了。”李振国最终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语气恢复了惯有的冷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学者的探究狂热,“但石头村后山那片禁地,以及每逢血月之夜的诡异传说,却是在这附近十里八乡的老人口中代代相传的。这也是我们此行的核心目的——记录、考证这些濒临消失的民俗禁忌,揭开它们背后的真相。”
他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硬皮笔记本,封面上印着模糊的校徽和“民俗异闻田野调查”的字样,翻到其中一页。上面用红笔极其醒目地画着一个巨大的、扭曲的、仿佛在淌血的月亮,月亮下方,是无数口敞开的棺材和从中伸出的枯槁手臂,全都指向中心一棵枝干虬结、树身上隐约浮现出一张模糊人脸的巨大槐树。
“血月葬,”李振国的手指重重敲在那狰狞的图画上,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光芒,“传说每逢血月凌空,阴气大盛,那些被邪术禁锢的怨魂便会‘醒来’,破棺而出,循着棺盖上的符咒指引,去向那棵鬼槐‘朝拜’。如果能拍到实证……这将是民俗学和超自然研究领域一次颠覆性的发现!”
他猛地抬起头,视线灼热地落在我怀里的相机包上,又扫过王胖子身上挂着的便携摄像机:“小沈,胖子,设备都检查好了?备用电池充足?内存卡清空了吗?机会……可能就在今晚!”
我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相机包,冰冷的尼龙面料贴着掌心。包里那台沉重的单反相机,此刻感觉像一块冰冷的烙铁。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心脏,但另一种东西——被这禁忌传说和队长眼中狂热所点燃的、混杂着强烈好奇和隐隐兴奋的东西——也在血管里悄然奔涌。王胖子的脸色依旧惨白,但他的手却下意识地摸向了挂在胸前的摄像机,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屋外,滂沱的暴雨不知何时已经彻底停歇了。
死一样的寂静笼罩下来,沉重得如同湿透的裹尸布。连之前那烦人的漏雨声也消失了。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我们自己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在空旷破败的屋子里显得格外刺耳。
李振国猛地站起身,几步跨到门口,一把拉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
一股冰冷、潮湿、带着浓重泥土和腐烂植物气息的空气猛地灌了进来。门外的景象,让我的血液瞬间凝固了。
天空,如同被泼洒了粘稠的、尚未凝固的血液,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暗红色!一轮巨大、浑圆、边缘模糊的月亮悬在天幕正中,散发着妖异而污浊的暗红光芒,将整个荒村废墟、远处的山峦轮廓,都染上了一层不祥的血色薄纱!那光不是温暖的橘红,而是阴冷的、带着死亡气息的暗红,仿佛整个天穹都在缓慢地渗血。
血月!真的是血月!
王胖子倒抽一口冷气,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身体筛糠般抖了起来。李振国站在门口,背对着我们,仰望着那片血染的天穹,身体绷得笔直,像一尊被红铜浇筑的雕塑。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感受到一股近乎燃烧的兴奋和决绝,从他僵硬的背影里辐射出来。
“走!”他猛地回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血月的映照下,亮得骇人,像两簇跳动的鬼火,“去后山!禁地!”
没有犹豫,或者说,根本来不及犹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搡着我们。我抓起相机包,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王胖子也像被无形的鞭子抽了一下,猛地抓起摄像机。我们跟在李振国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出了这间散发着腐朽气息的屋子。
血月的光芒诡异无比,它似乎能穿透物体,又似乎只在表面流淌。脚下的泥地反射着湿漉漉、粘稠的红光,残垣断壁投下的影子漆黑如墨,边缘却蒸腾着诡异的红晕。整个世界失去了正常的色彩,只剩下红与黑两种基调,扭曲、压抑、令人疯狂。
空气冰冷刺骨,吸入肺里带着铁锈般的腥味。村子里死寂依旧,但这份死寂在血月的笼罩下,却仿佛孕育着某种即将破土而出的、令人头皮发麻的骚动。我们沿着村后一条几乎被荒草完全掩埋的小径,跌跌撞撞地往山上爬。山路陡峭湿滑,布满碎石和盘根错节的树根,每一步都异常艰难。血月的光透过稀疏扭曲的树冠缝隙投下,在地上形成一片片破碎摇曳的光斑,如同无数只窥探的眼睛。
爬了不知多久,前方带路的李振国突然停住了脚步,身体瞬间绷紧,像嗅到了猎物的猛兽。他抬起手,示意我们噤声。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前方是一个巨大的、呈碗状的山坳。坳底平坦,被血月的光芒毫无遮拦地泼洒着。而就在这片被污血般光芒覆盖的土地上,密密麻麻、整整齐齐地排列着……数不清的棺材!
不是想象中深埋地下的坟茔。这些棺材,全都半露在地表之上!棺木早已腐朽不堪,呈现出霉烂的深黑色,许多棺盖歪斜,甚至直接敞开着,露出里面黑洞洞的、深不见底的内部。它们排列得异常规整,如同一个巨大而沉默的军阵,无声地矗立在血色月光下。腐朽的木头、潮湿的泥土,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如同千年墓穴深处散发出的浓烈尸腐气息,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随着冰冷的夜风,一阵阵地扑面而来,钻进鼻腔,直冲脑髓!
这就是……血月葬的坟场!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景象中心,矗立着一棵巨大的槐树。它的体型远超村口那棵残树,粗壮的树干需要数人合抱,树皮是死寂的灰黑色,布满深刻的、如同痛苦抓挠留下的沟壑。虬结的枝桠扭曲地伸向血色的天空,像无数绝望的手臂在无声呐喊。而最让人头皮炸裂的是——在树干中央,那粗糙扭曲的树皮纹理,极其诡异地形成了一张巨大而模糊的“人脸”轮廓!深陷的眼窝,扭曲的鼻梁,咧开的嘴巴……在血月暗红光芒的映照下,这张树皮构成的“脸”仿佛正带着某种亘古的怨毒,俯瞰着坳底这片密密麻麻的棺木!
“人面槐……”王胖子牙齿打颤的声音在死寂中异常清晰,带着哭腔,他手里的摄像机镜头都在微微抖动。
李振国没有说话,他的呼吸变得粗重而急促,眼睛死死盯着坳底那片沉默的棺木群,如同最老练的猎人守候着猎物出现的瞬间。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罗盘,上面的指针正疯狂地左右摇摆,最终死死地指向了坳底的方向,微微震颤着。
时间,在血月的凝视下,仿佛被拉长、凝固。
突然——
毫无征兆地,坳底那死寂的空气中,响起了一声极其轻微、却足以冻结灵魂的异响。
“咔哒……”
像是什么干燥脆硬的东西,在极度的压力下……裂开了一道缝隙。
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咔哒……咔哒哒……”
声音来自不同的棺材!越来越多,越来越密!如同无数沉睡的骨骼在同时苏醒,挣脱束缚!那声音细微,却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冰冷,清晰地刺入耳膜!
李振国猛地握紧了拳头,身体前倾,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光芒,用气声急促地命令:“来了!准备!小沈,胖子,找好位置!镜头!对准!稳住!”
我的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手心里全是冰冷的汗水。我几乎是凭着本能,手指颤抖着打开了相机包,取出了沉重的单反。冰凉的金属机身贴在脸上,带来一丝虚假的镇定。我强迫自己半跪在一块凸起的岩石后面,将镜头对准了坳底那片如同地狱入口的棺木群。王胖子也哆哆嗦嗦地在我旁边架起了摄像机,粗重的喘息声清晰可闻。
“咔哒哒……噗……”
伴随着一声如同朽木被强行撑开的沉闷撕裂声,离我们最近的一口敞开的朽棺边缘,一只灰白色的手……猛地探了出来!
那只手枯瘦得只剩下皮包骨,皮肤呈现出一种在水里泡了千百年般的、死鱼肚皮的灰败颜色,指甲又长又弯,乌黑如铁钩,深深抠进了棺木边缘腐朽的木头里!紧接着,一颗头颅猛地从棺中抬起!
稀疏粘结成缕的灰白色头发紧贴在同样灰败的头皮上,深陷的眼窝是两个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洞,颧骨高耸,干瘪的嘴唇向后咧开,露出同样灰黑、残缺不全的牙齿。它没有眼珠,只有两个深不见底的空洞,直勾勾地……似乎正对着我们藏身的方向!
“呃……嗬……”一声如同破风箱抽动的、非人的嘶哑气音,从它的喉咙深处艰难地挤了出来。
这仿佛是一个信号!
“噗嗤!”“哗啦!”“咔嚓!”
坳底瞬间沸腾了!无数腐朽的棺盖被从内部顶开、掀飞!一只只枯槁灰败、挂着湿漉漉的黑色烂泥和暗绿色苔藓的手臂破土而出!一具具扭曲的、散发着浓烈恶臭的躯体,挣扎着,蠕动着,从那些半埋的朽棺里,从潮湿的泥土中……爬了出来!
它们动作僵硬而怪异,关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仿佛生锈的机器在强行运转。身上的衣物早已烂成布条,粘在同样腐烂的皮肉上,有些地方甚至露出了森森白骨,挂着暗红色的、如同风干腊肉般的肌肉纤维。浓烈的、令人窒息的尸腐恶臭如同实质的浪潮,瞬间席卷了整个山坳,混合着泥土的腥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内脏腐败般的甜腻气息,疯狂地冲击着我们的嗅觉神经。胃里翻江倒海,我死死咬住牙关,才没当场呕吐出来。
它们爬出棺材,摇摇晃晃地站起,动作笨拙而迟缓,如同提线木偶。灰白色的头颅,黑洞洞的眼窝茫然地转动着,最终,所有的“视线”——如果那空洞也能称之为视线的话——都齐刷刷地转向了山坳中心那棵巨大、扭曲、树皮上浮现着诡异人面轮廓的古老槐树!
它们开始移动了。拖着僵硬的双腿,挂着腐肉和泥浆,一步,一步,沉重地踩在湿漉漉的坳底泥地上,发出“噗叽、噗叽”的粘腻声响。成百上千具行尸走肉,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从四面八方的棺木中爬出,汇聚成一股缓慢而沉默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洪流,目标明确地……朝着那棵人面槐蹒跚而去!
它们无视了彼此,无视了脚下翻开的泥土和朽烂的棺木碎片,更无视了藏身在山坡上的我们。它们空洞的眼窝里,似乎只有那棵散发着妖异气息的巨树。
“天……天啊……”王胖子在我旁边发出梦呓般的呻吟,摄像机镜头抖得厉害。
李振国的呼吸也变得异常粗重,他死死盯着坳底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身体因为极度的兴奋而微微颤抖。他猛地回头,压着嗓子,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难以抑制的狂喜:“看到了吗?!看到了吗?!活生生的‘血月葬’!朝拜!它们在朝拜!快!拍下来!每一个细节都要拍到!这是无价的!无价的民俗活化石!”
坳底的景象如同地狱的投影。越来越多的腐尸从泥土和朽棺中钻出,汇入那沉默而庞大的队伍。它们动作僵硬,肢体扭曲,关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在死寂的山坳里回荡,如同无数枯骨在同时摩擦。腐烂的皮肉在蹒跚的步伐中簌簌掉落,露出底下森白的骨头。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恶臭如同有生命的瘴气,沉甸甸地压在坳底,连血月的光线似乎都被这污浊的气息扭曲了。
那棵巨大的人面槐静静地矗立在中心,虬结的枝干在血色的天幕下伸展,树皮上那张模糊的“脸”在暗红光芒的映照下,显得更加狰狞而怨毒,仿佛正无声地享受着这场来自地狱的朝觐。
腐尸的队伍缓慢而坚定地推进着,距离那棵人面槐越来越近。走在最前面的几具,已经接近了巨树那如同巨蟒般盘踞在地表的粗壮树根。它们停了下来。
然后,在一种诡异而整齐的节奏中,最前排的腐尸,如同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直挺挺地、僵硬地……跪了下去!
膝盖撞击在湿冷的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噗通”声。紧接着,第二排,第三排……如同被无形的浪潮席卷,整个坳底密密麻麻的腐尸群,如同黑色的潮水般,齐刷刷地跪伏下去!
它们以最前排的腐尸为起始,动作僵硬却整齐划一,朝着那棵人面槐的方向,深深地俯下了它们那挂着腐肉和白骨的躯体!成百上千具行尸走肉,如同最虔诚的信徒,又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生机的提线木偶,在血月之下,朝着那棵散发着邪异气息的巨树,行着最古老、最沉默、也最令人灵魂冻结的跪拜之礼!
整个山坳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夜风吹过槐树枝叶发出的、如同呜咽般的细微声响。那场景,壮观到令人窒息,诡异到令人血液倒流。
“老天……老天爷……”王胖子已经完全傻了,只会无意识地重复着,摄像机镜头早已忘记了抖动,只是呆呆地对准着坳底那地狱般的景象。
李振国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他猛地从岩石后探出半个身子,一只手激动地挥舞着,指向坳底那无声跪拜的腐尸群,另一只手几乎要抓向我相机的背带,声音因为极度的兴奋而嘶哑变调,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快!小沈!就是现在!闪光灯!打过去!拍下它们跪拜的正面!要清晰!要震撼!这是千载难逢的……”
“队长!别!”我心脏猛地一缩,一股寒意瞬间攫住了我,下意识地低声惊呼阻止。
太近了!那些东西……它们虽然现在似乎“无视”我们,但谁知道那刺眼的光线会不会
然而,已经晚了。
李振国眼中燃烧的只有对“活化石”的狂热捕捉欲。他见我没有立刻动作,竟猛地一把夺过了我手中的单反相机!动作粗暴而急切!
“咔哒!”
一声清脆的机械音响起,在死寂的山坳里如同惊雷!
紧接着——
“唰——!!!”
一道无比刺眼、无比炽烈的白光,如同撕裂黑暗的闪电,骤然从我那台被夺走的相机上爆发出来!瞬间将我们藏身的岩石、前方跪拜的腐尸前排、甚至那棵人面槐树干上模糊的“人脸”,都照得一片惨白!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那道白光彻底冻结了。
坳底,那如同凝固的黑色潮水般跪拜着的腐尸群……所有的动作,都瞬间停滞了。
下一秒。
如同被无形的巨手同时拨动,那成百上千颗低垂着的、挂着腐肉和白骨的灰败头颅……
猛地抬了起来!
动作整齐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数百个黑洞洞的眼窝,瞬间挣脱了血月暗红光芒的束缚,齐刷刷地……转向了闪光灯亮起的方向!
转向了我们藏身的山坡!
数百个深不见底、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洞,如同冰冷的枪口,带着一种凝固了千百年怨毒的、纯粹的、毫无生气的注视,死死地锁定了我们三人!
那目光,冰冷、粘稠、带着死亡的重量,瞬间穿透了岩石的遮挡,穿透了血肉的阻隔,直接钉在了我的灵魂深处!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四肢僵硬得如同被冻在冰里,连呼吸都停滞了。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那数百个黑洞洞的眼窝在视野中无限放大、旋转……
“呃……”
一声如同无数砂纸摩擦玻璃的、非人的、拖长的嘶哑气音,从跪在最前排的一具腐尸那咧开的、露出灰黑牙齿的口中发出。
紧接着,这声音如同瘟疫般传染开来!
“嗬——”
“呃啊——”
“嘎——……”
无数种扭曲、嘶哑、非人的声音,从坳底那密密麻麻的腐尸群中爆发出来!汇成一股令人头皮炸裂、灵魂出窍的恐怖声浪!那不是愤怒的咆哮,更像是……某种被强行中断仪式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怨毒尖啸!伴随着这恐怖的声浪,它们那跪伏在地上的、僵硬腐朽的身躯,开始剧烈地颤抖、扭动!如同被投入滚油的活物,关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嚓”脆响!似乎下一秒,就要挣脱束缚,朝我们猛扑过来!
“跑……”王胖子终于从极致的恐惧中找回了一丝声音,那声音破碎得不成调子,带着哭腔,“跑啊!!!”
李振国也彻底懵了,他手里还死死抓着我的相机,脸上那狂热的兴奋被极致的恐惧瞬间覆盖,一片死灰。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徒劳地看着坳底那如同地狱之门洞开的景象。
就在这时——
“嗬嗬……嘎……”
一阵如同朽木断裂、又像是无数虫豸在枯骨中爬行的、令人牙酸的诡异声响,突兀地从坳底中心传来,瞬间压过了腐尸群的尖啸!
那声音……来自那棵人面槐!
我们三人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目光不受控制地、带着最深的恐惧,猛地转向那棵巨大、扭曲、盘踞在无数跪拜腐尸中心的千年鬼槐!
血月的光芒似乎更加粘稠了,如同凝固的污血,流淌在槐树那灰黑虬结的树干上。
树干中央,那张由树皮沟壑天然形成的、模糊而巨大的人脸轮廓……
动了!
那深陷的、如同巨大裂口般的“眼窝”深处,一点粘稠、暗红的光芒……极其缓慢地……亮了起来!
如同两颗在坟墓深处浸泡了千年的、腐败的、渗着血水的眼球!
紧接着,那“眼窝”边缘粗糙扭曲的树皮……极其轻微地……向上抬了一下!
那张巨大、模糊、由腐朽树皮构成的“脸”,在数百具腐尸无声的“注视”下,在血月妖异光芒的映照下,对着我们藏身的方向……
缓缓地……
睁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