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履不停】是枝裕和


>> 我只是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许多事情已经在水面下悄悄酝酿。但即便如此,我却故意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直到我真的搞清楚的时候,我的人生已经往后翻了好几页,再也无法回头挽救什么。

>> 感觉从那之后已经经过了漫长的岁月。“当初若是这么做的话”或是“如果换成现在的我就能做得更……”之类的感伤,至今仍会不时地袭上我心头,感伤伴随着时间沉淀、混浊,最终甚至遮蔽了时间的流动。在这段不断失去的日子中,如果说我还得到过一点什么,应该就是:人生总是有那么一点来不及——这么一种近似于认命的教训吧。

>> 顺着眼前的状况随波逐流,事后却反悔不已……这是我的坏习惯。



>> “不然就说是学校突然要开家长会,你觉得怎样?”

听我这么随口一说,由香里慢慢地伸出食指,指着自己。

难道你现在是要叫我想办法?

她用充满疑虑的表情看着我。

“嗯,不行吗?”

我猜,我当时是用哀求的眼神看着她的,她深深叹了一口气。

“你就是这样,每次都推给别人。”

>> 电车过了两三条河后,绵延窗外的大楼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广阔的天空。

>> “小良你喜欢棒球吗?”

这句话听起来像是在说:你竟然会喜欢棒球那种运动,混杂着某种惊讶与轻蔑的语气。

>> 就在我依依不舍地走向出口的那一瞬间,突然听到一声干瘪的打击声,接着欢呼声响彻云霄。我们互看了一下,身旁那些原本要回家的观众一时间全部掉头涌向了球场。父亲二话不说也跟着掉头,转眼间已经推开人群向球场走去。我和大哥则是手牵着手,拼命地追着父亲的背影。结果那一天我们是搭计程车回久里滨的。虽然我已经不记得最后到底是哪一队赢了,但那个时候父亲喜滋滋的背影,以及如顽童般闪烁着光芒的双眼,至今都还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里,跟平时在病患或家人面前充满威严……不,应该说是坏脾气的“老师”的表情,可以说是判若两人。



>> 久别了一年,车站前的景象变了许多。出了南出站口左转,有通往公交站牌的楼梯。途中有间立食面店,门口多了一台餐券贩卖机,并加了玻璃门。原本挂在墙上脏兮兮的手写菜单已不见踪影。而出租车停靠站旁卖鲷鱼烧的小店面,如今也换成了便利店。虽然站前的景象被开发得更加现代,但总好像少了那么一点所谓的街町气息。

>> 淳史刚刚一直站在那前面,嘴里衔着杯子,想着要喝什么饮料。看他那样子,还真像是个无处不在的“一般”的十岁男孩。

>> 淳史终于从饮料区回来,坐在由香里旁边。他小心翼翼地把装得满满的杯子放在桌上,避免饮料溢出来。杯里的可乐颜色略嫌淡了些。

>> 在那段日子里,父亲对我们家来说,代表的是所谓的“绝对”。

>> 听到“噗咕噗咕”的声音,我回过神来。淳史正用吸管对着可乐的底部吹气。也许是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好喝吧。如果由香里看到这一幕,一定会骂:“不可以这样,没教养。”

>> 淳史用吸管玩弄着杯子里的冰块,看不出他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据由香里说,淳史班上饲养的小白兔病死了,放学后他们举行了葬礼。当大家边哭边和它道别的时候,只有淳史小声窃笑着。这种事情在现今的学校会被立即报告给家长。

“为什么它死掉了你却要笑?”

“因为很好笑啊。”

“为什么?”

“因为怜奈说要大家写信给小白兔。”

“有什么关系?那就写呗。”我刻意开朗地说。

“写了要给谁看?”

他反问我后,终于抬起头看我。我光是要接受那个视线就快招架不住了。不,准确地说我并没有接受,只是无法撇开视线而已。我知道它一定会在天堂读的这类骗小孩的话不会管用。我在他的眼神中感受到比大人还要看透现实的人生观。是的,眼前这位少年,在这个年纪就经历了丧父之痛。哀伤的深度和年龄是无关的。他所失去的不是我能轻易理解的。




>> 在海边的小站牌下车后,还要爬十五分钟的上坡路才会到家。背对着海走在上坡路上,眼前出现了一片杂树林。树林里有一段陡峭的石阶路笔直地通向上方。现在简直无法相信小时候我可以扛着脚踏车上下这段石阶。“好!”我重新提起西瓜,给自己打气。现在应该刚过上午十一点吧,感觉到夏天即将结束的蝉死命地叫着。我在这绿色隧道的包围下走着,仿佛有种走上通往天堂的楼梯的错觉。

>> 透过如大雨般的蝉鸣声,我隐约听到由香里这么对淳史说。

>> “我找工作的事,到了家里,记得保密……”

以防万一我提醒道。

“好……”

她的尾音上扬,似乎有些不情愿。

“拜托啦,过了今天之后,暂时也不会再见到他们了。”

“父子间有什么好顾面子的?”

就因为是父子啊,打死我也不想跟那个人说我失业了。”

“真是的……每次说到爸爸你就那么意气用事。”

>> 只是,一个没有任何证照,也没有任何资历的四十岁男人要找工作,远比想象中困难得多。

父亲视工作为人生的一切。他甚至觉得不这么想的男人是没有价值的。对他这种人说人生不是只有在事业上追逐成功而已,只会让他觉得是输不起的丧家犬在嘴硬乱吠罢了。



>> 爬完坡后,眼前是一片葱郁的青山。那是我从小就看惯了的风景。感觉离太阳近了一些,本来干掉的汗水,不知不觉又浸湿了背。

>> 个性随和,就算对方不是顾客,他脸上的笑容也从来不停歇。简直是理想中的居家好男人

>> 想到今天一整天都要在他那没有任何阴影的爽朗笑声中度过,我就提不起劲来。因为我的家庭相较之下显得更加阴沉,我更不想为了配合他们勉强自己装得阳光灿烂,现在才要我去演这种戏已经太迟了。

>> 母亲和姐姐千波从走廊的尽头小步跑过来。

“你好。”

我充满精神地说。

“什么你好?是‘我回来了’才对吧?这是你自己的家啊。”

母亲摆了摆手,像是在说“这孩子真是的”。

“打扰了。”

由香里从我背后发出比平常略为高亢的声音。她因为紧张所以不自觉地拉高了音调。平时她是个女强人,从来不曾在人前紧张过。小我三岁但更有胆量的她,看来今天也免不了会紧张。

“欢迎欢迎,很热吧外面……”

母亲很迅速地跪坐在地板上,双手摆在膝盖前面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您好。”

淳史发出小孩应有的声音鞠了一躬。

“哎呀,真是懂事的小孩。”

母亲夸张地赞叹后,开始摆给我们三个穿的拖鞋。




>> 母亲把对我不常回家的责难不着痕迹地放在字里行间,我则装作听不懂,继续我的话题。

>> 那家店有着我苦涩的回忆:有一次我在翻阅架上一本叫《GOR》的杂志的裸照内页时,刚好被班上的女生逮个正着。老板总是坐在柜台前,表情严肃地一边看着围棋书一边抽烟。

>> 由香里像是练习过似的,以完美的时机接上我的话,递上蛋糕盒给母亲。

“真是贴心。那我先供在佛龛拜一下……”

母亲膜拜似的收下蛋糕盒

>> “好漂亮啊,妈妈,这是叫什么流派来着?”

由香里看着摆设在玄关旁的插花大声地说。

“哪有什么流派,自成一派啦……”

母亲害羞地说。看来被夸奖是暗爽在心里。

>> 但以结果来说,应该算是幸运的高飞球落地安打吧。



>> 我记得从我小时候起,家里就一直摆着花。有的放在玄关或厨房的桌上做装饰,有的是供在佛龛前的季节性花卉。我母亲虽然对吃的和穿的是能省则省,但对于花却特别不一样。想起母亲插花时的表情,似乎散发着少见的祥和气息。

>> 这是很久以后的事了:当我收到母亲病倒的通知,慌忙赶回老家时,玄关也已经摆好了过年的应景花卉。因为很久没在老家过年了,原本计划三十一号带着家人回来一起在老家过年的。我记得那时摆的是菊花、水仙和康乃馨,还用了类似南天竺的红色果实点缀。后来问了姐姐才知道,原来那叫朱砂根。虽然用的种类很少,但简单利落,确实散发着过年的气息。冰箱里已准备好我最爱的火腿、锦蛋,小小的镜饼也已经摆在电视上头了。看得出来她是满心期待地等着我们回来。

>> 就算过了初三,过了初七,玄关的花已经枯萎了,我们还是舍不得丢掉。也许是因为我们心里已隐约感觉到,那将是母亲最后插的花吧。

会对她这样的准备心存感激,是在很久以后了。曾经,母亲的一举一动,都只让我觉得她好施小惠而令我心烦。

母亲将泡芙供奉在起居室的佛龛前,点了蜡烛。我就着蜡烛的火点了香,敲了铃,闭上眼。由香里和淳史也坐在我旁边,双手合十。佛龛供的是白色和浅紫色的小菊花,在花的旁边,照片中的大哥露着自在的笑容。看他穿着白袍站在医院的中庭,应该是结束实习后,开始在医院任职时拍的。


>> 被姐姐这么一说,信夫反而开心地搔了搔头。在信夫旁边的纱月也笑着。她笑起来和我姐姐小时候实在太像了,不禁让我小小地错愕了一下。


>> 我用右手模仿出挥刀的动作。

阿睦低头不语。

信夫摆出惊讶的样子,嘲弄他似的弯腰窥视他的表情。

阿睦似乎是做什么事都缺乏恒心,姐姐的话语中隐含着责怪的意味。

“太热了啊,又那么臭……”

不知道是借口还是抱怨,这句话逗得大伙儿哄堂大笑。

>> “疏于问候,失礼了。”

由香里急忙将坐在底下的坐垫移到一旁,双手放在膝前,低下头打招呼。

“哦……你们到了啊。”

父亲像是现在才发现似的,举起手打了招呼。

“好啊……”我也在形式上打了个招呼。其实他应该是听到笑声才跑出来看的,但不好意思承认,于是演了一出刚好经过起居室要到和室拿东西,却被我们叫住的无聊戏码。

“纯平第一次带新娘子回家时,他也躲到诊室里了呢……”

母亲的表情同时掺杂了对父亲的责怪和对大哥的爱怜,然后拿起佛龛上的照片瞧着。我像是要逃离那样的母亲似的,起身出去抽烟。




>> 我感觉像是看了不该看的东西,匆匆将西瓜放进洗脸槽,用力扭开水龙头。

>> 要冰西瓜时就拿个脸盆到井边,装满水冰西瓜。到了夏天,附近两三家邻居的西瓜一起放在脸盆中镇凉的景象,光是看就能感到清凉畅快。最近吃西瓜常常都是买已经切好的,体积较小也放得进冰箱。要不是像今天这种机会,很难享受到一大帮人吃整个西瓜的奢侈乐趣。

>> 可能是装上去没多久,只有那扶手和四下老旧的颜色格格不入,显得闪闪发亮。看到那光辉时,我心中突然一阵躁动。

>> 至于姐姐,则是四处巡视,到处挑毛病,然后趁人不注意时溜去厨房和母亲瞎扯。

>> 金属光滑而又冰冷的触感传进了我的手心。

>> 我们三个人围在厨房的桌子旁,帮母亲做炸天妇罗的准备工作。我们帮忙用牙签在青椒上穿洞,还有剥下玉米粒好做成天妇罗。淳史手忙脚乱地剥玉米粒,满手都是玉米汁。

“你看,靠大拇指的根部发力,就可以很轻松地剥下来了。”

我给他示范起如何将一粒粒玉米粒从玉米芯上剥下。

“好熟练啊!”由香里佩服地大声说。

“只有这个……一直都是我的工作。”

我有点得意地说。

从小到大,在我们家说到天妇罗,就一定要有炸玉米。“比烤的或煮的更有甜味。”母亲老是这么说。


>> 在流理台旁边,玩累的信夫父子开着冰箱门喝着麦茶。看到阿睦学他爸手叉着腰喝麦茶的模样,不禁令人莞尔。

“还是外婆家的麦茶最好喝!”

信夫露出不输电视上广告明星的清爽笑容。晒过太阳的皮肤让他的牙齿显得更加洁白。

“那就是超市卖的茶包泡的啊。原来家里倒是会自己泡……”

“是吗?那就是用的水很好咯。”

信夫盯着手中的杯子看。


>> “没关系,我还没吃到呢。”

姐姐意气用事地反驳。她从小就爱吃寿司。

“若是寿司,我天天都愿意吃。”信夫说。

“天天都愿意吃。”阿睦模仿信夫,更大声地说。


>> “没关系啦,本来就是给他们买的。”

母亲对这两个外孙永远是这副德行。

“真好,在外婆家都不用被骂呢。”

“我最喜欢外婆家了!”

阿睦又大声说道。虽然跟淳史只差一岁,但在他身上还留有小孩子的天真无邪。

“哎呀,真可惜,如果你刚刚少说一个‘家’字,我就会多请你吃一杯冰淇淋了。”

母亲开心地边说边笑。

“弄好了。怎么样?”

我把剥下来的满满一篮玉米粒给母亲和姐姐看。

“好漂亮啊……”

看着那金黄色的光芒,由香里忍不住说。

“对吧?”

我感觉像是自己被夸奖似的得意起来。我上下摇动筛子,玉米粒发出干瘪的“沙沙”声。


>> “嘭!嘭!”油锅中的玉米粒发出巨大的声音。

“噢。”

“烫!”

母亲也跟着发出热闹的声音。


>> “一般……喜欢。”

面对母亲温柔的问话,想来淳史也不敢怠慢,于是在犹豫过后多加了“喜欢”两个字。

>> “我们淳史可爱吃了,对吧?”

由香里满脸笑意地看着淳史,但她的眼神比生气时还要锐利。



>> 原本在玩钢琴的信夫他们闻到香味,不再玩钢琴,匆匆从洋室里跑出来。

“赶紧趁热吃吧,刚炸出锅的最好吃了。”

母亲用筷子指了指盘子。

“开动了!”他们异口同声地说完,便抢着将手伸向天妇罗。

“滴点酱油吧?”

母亲微笑着说。

塞得满嘴都是天妇罗的信夫又夸张地大叫“好甜”。

“在搬来这里以前,板桥家旁边就是玉米田。”

母亲一边放入新的玉米一边说。

“有一次半夜偷偷溜进去……”

“偷摘吗?”由香里惊讶地转头看母亲。

“爸爸去偷的。”

母亲用筷子戳锅里的天妇罗,想着就笑了起来。

“都三十年前的事了,早过了法律追诉期了。”

父亲很难得地加入我们的话题。他偷笑着坐到淳史旁边,将手又伸向天妇罗。

“偷来的隔天就做成天妇罗了。结果正在炸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喊‘打扰了’。”

母亲这时转过头来,看着厨房里的每一张脸,为她的故事卖了个关子。

“结果是那个玉米田的地主,他抱着一大堆玉米说‘今年收成很好,分你们一些’。那时刚好就像现在这样,传来‘嘭嘭’的声音。”

“哎呀呀……”

由香里惊讶地看着母亲,催她赶快说下去。

“她每次炸天妇罗都会讲这故事。”

姐姐开玩笑地说。

“那时还真的被吓到了。”

父亲高兴地笑着。

好久没听到父亲的笑声了。

“那个时候纯平就跳出来说:‘妈,早知道这样我们就不用去市场买玉米了。'”

母亲模仿大哥的语气说。

“他在那种时候脑筋动得特别快。”

父亲也怀念地说,眼中散发出某种温柔的神情。

然后母亲和姐姐就接着说:

“还有那一次也是这样……”

于是关于大哥如何聪明、如何惹人爱、如何机灵的话题便持续了好一阵子。

>> 那片田地到了夏天就会种满绿油油的玉米,长到透过窗户看都看不到天空那么高。

“这样衣服很难干的。”

母亲常看着天空如此抱怨着,但我们却常在那一片玉米田里玩捉迷藏。不知为何,我总爱看台风过后被吹得东倒西歪的玉米田。

>> 玉米田的地主抱着一堆玉米分给我们的故事是真的,但其实急中生智说出“早知道就不用去市场买”的是我,而不是大哥。的确,那句话像是我哥而不是我会说的,但也就因为这样,我记得很清楚那句话是我说出来的。这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且我也可以理解母亲为什么要把它记成是我哥说的。所以,每当这种时候我就会默默地装作没听到他们在说什么。


>> 我模棱两可地笑了笑,站起来离开了。我不喜欢被拿来跟大哥做比较,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念书和体育都很强的大哥的确很受欢迎,可以说是个没得挑剔的好青年。虽然对我来说,他没得挑剔这点,就是我这弟弟对他唯一的挑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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