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至,街道两旁挂起了红灯笼,街灯也五彩缤纷起来,公园里装饰得绚丽无比,人造的花木显出一种别样的精致,城市里到处洋溢着新年的气息。超市里人头攒动,我们也忙着置办年货准备回家过年。随着生活水平的不断提高,一切物质的享受都变得唾手可得,年也似乎带了点快餐的味道。此刻,儿时的春节往事不经意间从沉睡中苏醒过来,在我的眼前跳跃着,挑逗着我日渐麻木的味觉和知觉。“岁月悠悠情愈浓,一壶老酒惹人醉”,那些不可复制的关于年的记忆,像陈年的老酒历经岁月的沉淀香味愈发浓烈,醇厚绵长而又历久弥新。
小时候,腊月二十三开始,家里就算拉开过年的序幕了。寒假开始了,我们离开学校回了家,母亲便指挥着开始大扫除。先把所有的家伙什都拿出去摆放在院落里,竹竿上接一把扫帚,把居家的窑洞、平房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划拉一遍。笨重的家具几个人抬着挪一下地儿,积了一年的灰尘打扫得干干净净。那些个物件,也都要收拾修理一番,刷洗得干干净净。所有的被褥拆了浆洗后再缝上,脏衣服也一波一波洗好了晾在院里。清洗的过程通常要两三天才能彻底。这大约就是人们口中的除旧了,除了旧才能迎新。
新衣服是很少做的,记忆里母亲要么坐在缝纫机前缝缝补补,要么坐在热炕上纳着新鞋。孩子们围坐在身旁,挖空心思寻思着自己还需要添些什么,又怎样委婉地表达出来。父亲乐得接受差遣,不时出现在母亲跟前,询问可还有需要置办的东西。“今年做不了新衣,扯几尺布给娃们做双袖套?”得到肯允,一趟一趟往街面上跑,也不嫌烦。
夜间明晃晃的灯光下,收音机里播放着欢快的歌曲。年轻的母亲浑身上下流淌着喜悦,似有使不完的劲儿。第二天一早,我们从睡梦中醒来,惊喜着叽叽喳喳,呵,你的新鞋好了。我的裤子也改好了。哇,那个是姐的新袖套。母亲笑着转过身,别急,后面还有,都会有的。
二十六这天开始蒸过年的馍。前一天晚上开始,发几大盆的面,有时忙不过来会请亲近的乡邻来帮忙。自家吃的、招待客人的、给客人回礼的一律是白白的暄软的小圆馍,走亲戚的则是花馍,点了红点的大馄饨、小鸡、小猫或者鲤鱼馒头,根据亲戚的辈分不一而足。先在烧得热乎乎的炕上铺上白布,团好了面揉好馍后一一摆放在上面,等一个个泛得丰满了,轻轻按一下很快恢复原状时才上锅开始蒸。大馄饨通常要蒸一个小时才能熟,小的四十多分钟就好了。中途也要蒸一两笼包子,多是萝卜豆腐粉条馅加几小块肉丁,忙得不可开交时吃两个包子就当饭了。从早到晚锅底的火是不灭的,只将多余的碳渣灰移出来,每一笼馍入锅之前都先往锅里加水,厨房里热腾腾的全是蒸汽。馍凉透后,母亲会吩咐我们分门别类把馍装在不同的瓮里盆里储存。
蒸馍后的第二天,通常是家里煮肉的日子。一年到头吃不上几回肉,年关时村里有人杀猪,父亲便早早地去排队,总要称上二十来斤。母亲回头煮了,依照肉的品相,切凉盘的、蒸碗碗的、入辣子豆腐的、炒菜用的都归置好了放在专用的盆里上了盖。我最喜欢煮肉的时候了,母亲常唤我去灶头烧火,肉刚出锅,烫乎乎的,她就开始用刀剔骨头上的肉,那样可以剔得干净一些,也能保持肉块尽可能的完整。剔过的骨头上,总剩了一些,她笑着先递给我。啃骨头,一直是母亲对我干活特别的奖励。吃得差不多了,才唤其他兄弟姊妹过来,切些碎肉在汤里,泡了馍吃。肉塞进嘴里,唇上沾满了油,个个脸上堆起心满意足的笑,锅里的蒸汽氤氲着飘浮在空气里,一点点弥漫开来,邻居隔着墙大声问一声,煮肉了?母亲笑吟吟答应着,哎,煮好了。你们呢,啥时候?一问一答里,都是过年的喜悦。
肉煮好了,便拾掇着做茶果。茶果,是合阳当地一种油炸的面点,面片切成各式的花样,再捏成风车样、花瓣样,或扭一下像缠绕的毛线圈。这是母亲的绝活,她和面时,从凉下来的肉汤里撇一点浮油掺在面里,做出来的面点格外酥脆,入口即化。至今我都馋这口,每次回娘家拜年,母亲准留足了一大包让我带回家。
家里的对联照旧是父亲执笔书写,每年的花样都要翻新,什么喜居宝地千年旺,福照家门万事兴呀,或者吉星高照事业兴,宏图大展前程远等等,藉此表达节日的喜悦及对来年的美好期望,为国家为家人祈福。贴了对联,上了坟,到了除夕夜,过年的一切工作基本就绪。家家户户都围在一起等着吃年夜饭,糖果小吃、凉拼盘、炒菜摆了一大桌。在巷里碰见村里人,会彼此问一声,都回来了?人齐了吗?孩子们会上门请本家的长辈一起来家里喝几杯,说些祝福的话。吃罢饭,一家人坐在热炕上,开始拉家常,忆旧岁望来年,或天南地北地闲谝。奶奶坐在炕头,和母亲一起招呼我和姐姐包新年饺子,整整齐齐摆放在几张篦子上,用干净的笼布盖好了。每年都会找一两个一分二分的硬币包在里面,谁吃到了就说明来年会有好运。奇怪的是,我们家里每年的钱饺子都被父亲吃到了。后来年纪大了,才回味出母亲可能做了弊,父亲是家里的顶梁柱,他的福气意味着全家人的安康,自然会给全家带来好运。后来嫁到夫家,每年吃到钱饺子的人里竟都有我,心里暖暖的,知道这福气来自婆婆的深情厚爱。
除夕是要守夜的。那时候村里没几台电视,看不了春晚。我瞌睡多,也就早早睡了。约莫12点的时候,鞭炮声噼里啪啦传来,一时间此起彼伏,新的一年降临了。随后一切归于静寂之中,人们带着对新年的憧憬相继进入了香甜的梦乡。
大年初一早早地便被父亲叫醒了起床洗漱,收拾被褥的时候,总要惊喜地叫出声来,枕头下藏着几张压岁钱呢。厨房里母亲忙活着,热气腾腾的饺子出了锅,一碗碗摆在案板上,一筷子炒红萝卜丝火红火红地放在碗中央,象征着新的一年里红红火火的日子。先给祖先们端四碗,四双筷子也是红颜色的,男孩子们随着父亲在遗像前磕了头,一家人便依长幼顺序各自端了碗吃去。饭后穿上新衣服,叫上本家的男子们,结队到在世的长辈家里一一磕头拜年。
记忆里,大家出了门,母亲一个人在厨房里便开始了蒸碗碗肉。大年初二是我家待客的日子,姑姑姑爷们要过门回娘家,家里的席口多,母亲喜欢提前置办,把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辣子豆腐是必备的主菜,豆腐总是放好调料兑了水在锅里蒸着,出来码在碗里浇上炒好的哨子,再淋上现泼的油辣子,红红的辣辣的非常过瘾,可以不断地添加,直至客人吃饱。母亲做的辣子豆腐吃了都赞不绝口,常有人在汤里泡了馍,吃得见了碗底。从初二这天开始,各家各户便陆续开始了走亲戚、待客的程序,基本要忙到初七八,有些人家亲戚多,初十过了还有客人来。这段时间是孩子们的好日子,到哪里都好吃好喝招待着,还有长辈给的压岁钱。
我们村是全县最大的自然村,分成了四个大队。初十前后,各大队便召集人马,开始准备一年一度的民间社火。社火是当地的一种民俗娱乐活动,来源于古代劳动人民对土地和火的崇拜,意在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国泰民安、万事如意。我们村的社火最有看头,四个大队组成各自的阵仗,在正月十四、十五这两天进行比赛,看谁舞得热闹、搞得排场。方圆十里八村的乡亲都会在这两天赶来,几千号人聚集在主街道上,围得水泄不通,近处的索性拿了条凳站在上面看。各大队的阵营大体一致,为了赢得喝彩,也经常别出心裁,出其不意。一双高高的竹竿上绑着啼哭的婴儿,后面跟着敲锣打鼓的、扭秧歌的、手持彩旗的、踩高跷的、扮小丑的、纸扎的戏子,五花八门,无所不奇,无奇不有。看的人越多,叫好声越大,耍的人就越卖力。有一年,四大队弄了些马车,用真人还原了秦腔戏里的一些镜头,很吸引眼球,大大地出了彩头。有几辆车上是杀人的场面,孩子们兴奋地追着马车跑,争相去摸那刀,看是真是假,几个胆大的干脆跳上了马车摆开架势,装模作样一起表演,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正月十五晚上,孩子们成群结队,手里甩着火绳、打着灯笼在村里穿行,男孩子们撂炸弹,专拣人多的地方,在一惊一乍间招来不少的骂。疯玩到半夜依然留恋着不肯回家,无奈大人们声声呼唤着,只得各自睡去。至此,年的帷幕就算彻底地拉上了。可我在睡梦中已经开始期盼着下一个新年了,也许这就是年——充满诱惑的魅力,在物质匮乏的年代给人们带来了生的希冀,滋养、丰富了一代又一代人的精神,从而使得这种记忆沉淀下来,变成永不磨灭的激情。
陈艳玲,笔名晨山,瑞泉中学英语教师。喜欢书法、阅读和写作。有多篇散文、小说、影评等发布在文学网络平台和报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