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村、槐花、母亲

我出生在十九世纪七十年代鲁西南一个偏僻的小村里。小时候小村给我的一个鲜明的印象就是到处是槐树,村子西边、北边、东边都是大片的槐树林,村子南边赵王河的河堤上栽满了槐树,家家户户的庭院里长的大抵也是槐树。我觉得我们村不应该叫朱洼村,应该叫槐树村。每到春夏之交,满树都是洁白的槐花,花的清香随着微风随处飘荡,整个小村宛若仙境一般。

槐花不光美丽,还是美味的菜肴。我小的时候,物质还比较匮乏,虽然已不至于挨饿,但家家的饭食都极为简单,窝头、咸菜、面汤,有时几块煮红薯就是一顿饭。所以一年一度的槐花就成了老天爷赏赐给庄户人家的美味佳肴。当槐花还是蓓蕾的时候,人们就迫不及待的开始捋下来,用清水洗一遍,用面拌了,放到锅上蒸,蒸熟后放上盐和蒜末,然后极其小心的拿起那个经年吃不完的香油瓶子,尽可能少的滴上两滴,一家人就大口大口的开吃了。庄户人家干的是体力活,饭量也大,一个人能吃上好几碗。这是素淡的吃法,也是通常的吃法。另外各家还会专门给孩子煎槐花饼,把槐花洗净了,放点水,放点面,再放上葱花和盐,搅成糊状,放油锅里煎,煎的黄澄澄,香喷喷的。每当煎槐花饼,家里的孩子就高兴的像过年似的。可惜槐花的花期不长,这样的吃法至多吃个十天半月,那时又没有冰箱可以保鲜,于是不知哪个聪慧的婶子大娘又创造了另一种可以长期保存的吃法,就是把槐花在开水里淖一下,然后晾干,以后蒸包子、烧酸汤都可以往里放。这种吃法很快就在小村里传扬开来,于是槐花开的时候,家家都晾晒了一片一片淖熟的槐花。总之,在那个比较贫困的岁月里,槐花为庄户人家的饭食做了莫大的贡献。

吃槐花的乐趣绝不仅仅在于享受美味的快乐,更有大家一起捋槐花的热闹情景。那时没有出去务工的说法,也没有其他多少挣钱的门路,村里人一辈子都是待在小村里种田,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对生活也没有很大的渴望,日子虽然过的清苦些,却很悠闲、知足。而且那时因为生产工具落后,大家在田里干活不得不互相帮扶,特别是重活累活,比如犁地耙地播种,收庄稼打场等等,靠一家人单打独斗根本完不成。大家都是三家四家的组合在一起,这家的干完了再干那家的,各家的牲口也在一块使用。所以有事没事总喜欢聚在一起,下地干活一起干,吃饭时端着碗跑到街口一块吃,你尝尝我家的,我尝尝你家的,更有小孩子不喜欢吃自家的饭,干脆和人家换着吃。傍晚吃过饭都蹲到街口聊天,天南地北的聊到半夜还不肯散场。捋槐花这等高兴的事更是几家人凑热闹一块捋,一人用铁钩子拉住枝条,其他人都麻利的往筐里捋,一边捋着槐花,一边大声的说着笑着,你打我个趣儿,我出你个窝囊,然后呱呱呱呱的大笑一阵,更有小孩子在一旁追逐打闹,那声音几里地外都能听到。所以我觉得幸福、快乐真的和贫富无关,那时人们生活贫困,简单,随便一件小事都能找出很大的乐子。现在的条件比那时不知强了多少倍,可那样痛快的笑声我却很少再听到。

槐林还是修身养性的好地方。记得我上初三那年,因为中考压力大,患上了神经衰弱,整夜整夜睡不着,头痛,注意力不能集中,学习成绩直线下滑。母亲让我回了家,那时正好是四、五月份,槐花盛开的季节,我每日在村东头的槐林里走走坐坐,看着满眼洁白的槐花,闻着它们的清香,沐着一阵一阵清凉的微风,感到神清气爽,加上母亲一日三餐的精心调养,我的神经衰弱慢慢治愈了。所以此后我不管工作、学习、感情还是人事关系上受到什么困扰,总会想起小村,想起槐林。我只要到小村里小住几天,在槐林里走一走,在母亲跟前絮叨絮叨,顿时就会觉得豁然开朗,对各种事情有了一个正确的方向。

可是后来,村里的槐树被大量砍伐,槐林没有了,都种上了庄稼。赵王河的河堤上都换成了白杨树,各家的庭院里也砍伐了很多,有的改成了菜园,有的用水泥硬化起来用来晒粮食和停车。都说槐树这种树长的慢,多少年还不能成材,种它不合算。只有我家院子里的几棵还留着,母亲说长这么多年了,舍不得,就当留着看景致吃槐花吧。

我无法阻挡村里人发展经济的步伐,但也不禁为槐花这一美好事物的大量消失扼腕叹息。

最近这些年村里发生了不少的变化,村里人再也不仅仅守着那几亩薄田过日子,大量的出来务工、做生意,家家楼房盖起来了,汽车开来了,甚至资产上亿的老板也出了好几个。也许我应该对此感到欣慰,作为自己的家乡,我也不希望它永远贫穷、愚钝、落后,不希望村里人一辈又一辈的面朝黄土背朝天,从土里刨食过日子。但不知怎么有些感觉却变了,曾经熟悉亲切的面容都变得有些淡然、陌生,大家各自忙着做自己的事情,挣自己的钱,似乎再也没时间聚在一起聊天,既使偶然碰面说几句话也无非是谁谁在哪发财了,谁谁又买了辆豪车等等。让我这个穷酸的教书先生只有自惭形秽的份儿了。

去年母亲病逝斩断了我对小村最后一丝牵绊,我想以后我可能会很少回小村了。我也知道历史的车轮总要向前,不管多么美好的事物,多么怀恋的人,你都无法阻挡她们在时光中的消逝。只是我不知道没了小村,没了槐林,没了母亲,当我身心俱疲、心寒意冷之时再到哪里找一个温暖的归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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