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羔羊杀人事件（结局）

本文参加【世界华语悬疑文学大赛】征稿活动，本人承诺，文章内容为原创。

强忍阵痛的林小荷艰难地往崖顶攀爬。暴风雪令一切都白茫茫了，令一切都完美地融合成整体，分辨不出静态动态。可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弃，她和他有过海誓山盟，他们的爱情至死不渝，她一定要让他看着孩子出生。到了崖顶，到了那个地洞，她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我紧跟其后，趴伏在洞口，朝里面屏息凝神地偷窥。漫空飘扬而下的雪花，让地洞变得就像是一个再聪明的头脑也难以破解的谜语。我看见林小荷面对着左侧洞壁，她并没有摔伤自己，她反而很亢奋很开心。左侧洞壁歪歪斜斜地倚着什么东西，我看了半天才终于看明白那就是一具血肉烂完只剩下森寒白骨的尸体。尸体穿有男性的衣服，竟然像刚濯洗不久般洁净而干燥。我立刻想到，这肯定是林小荷每次前来，替尸体换穿的。她肯定是经常来这地洞，换掉尸体的脏衣服再拿回家濯洗，我为此不由自主地感觉背脊直窜着凉气。

今天她主要是来这具尸体面前生孩子，这具尸体到底是谁呢。我正在疑惑，背后就响起了盛石冷硬如石头般的声音：这是宋婆婆的儿子，也是林小荷的那个初恋情人。事实上，那个初恋情人没有背叛他们之间的婚约，只不过死得太早了。至于为什么会死在这地洞里，连宋婆婆也不知道。我转头，望着和我一样狼狈的盛石。我们的狼狈都不是突如其来的暴风雪造成，而是我们都莫名其妙地感受到了星辰般渺远的宿命。我终于把离船上岸时目睹的景象告诉给盛石：那些同船的人是林小荷现实里加上她幻想出的亲人们，父母，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三个弟弟包括那个过早夭折的，以及那个被青石崖上狼群叼走的妹妹。我只是听林奶奶讲过，没有曾经的相遇相识，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他们。我对自己的亲生父母却逐渐冷淡了感情，之前也是越思念，他们的音容就离我越远。相比林小荷的那些亲人，他们反而假得更像疯子的幻想。一开始我身患绝症，自杀的时候，爬下床，双脚稍微沾着地面，整个人就瞬间会难受痛苦到了极点。可今天我突然什么都痊愈了，随随便便就可以和你一起跋山涉水，简直比早出晚归的山民还要熟悉这里，也比野兽还要强壮。这一切太不合理。不过我毕竟是想通了，这个世界本就不是现实，我本就不是真的存在。我或许是你分裂出的人格，或许是林小荷分裂出的人格，或许我连人格都不是，只是一种卑微的难以持久的幻想。

不，你是人格，而且是最后停留在林小荷体内的唯一人格。盛石精神萎靡地缓缓坐到积雪已厚的地上，他的嘴唇翕动，迷蒙的风雪中看来就像是一弯波光粼粼的清水：林小荷做够了女人，受尽了妊娠的痛苦，她彻底身心俱疲了。所以才分裂出你这个人格，一个孱弱的男人，纯粹的男人，纯粹地做着别人的儿子，纯粹地接受着亲生父母的关怀。但妊娠的痛苦依旧对她纠缠不休，所以你一开始就身患绝症，你那些五花八门的病痛都是象征着她以前经历的一次次妊娠。盛石像是清水般的嘴唇突然掀起了巨浪狂涛。我知道他是在嚎啕大哭，我还知道他背后的某一个雪丘此刻正埋伏着饥肠辘辘的成年野猪。我甚至能看穿雪丘，看清楚野猪身上那粗疏的鬃毛。他很快就要死了，死法和林小荷现实里的母亲及幻想里的姐姐一样，被野猪撞死，然后撕开肚皮，扯出脏腑。

他一个劲地嚎啕大哭，是不是因为他也预知了自己将死得多么惨？我开怀大笑，这时，在我们的哭声笑声之下，在风雪呼啸，野猪的吭哧吭哧里，尖锐刺耳地响起了林小荷生产的痛苦喊叫。又要有新的娃娃降临了，可惜这不是现实。

我说：我也受够了。盛石点头：宋婆婆说得对，该结束了，该回去了。

回去的路就在前方。

我飞奔过去。

我陡然失足坠落。

黑漆漆冷冰冰的虚无，我闭着眼安眠，感受着自己身体散乱成了风雪。

我终于远离了这个世界。

最后一刻，我听见了婴儿的啼哭，听见了林小荷的欢喜，听见了我心脏的崩裂。

听见了婴儿用力吸吮母乳的声音。

我还看见了一滴晶莹剔透的母乳悬挂在丰满的乳房上突然掉落如成熟的苹果。

看见了这滴母乳啪地砸到我的脸上四分五裂。

我复活。我苏醒，我的眼睛里生长出了群山与河流，森林与白云。

结局

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摇晃的车窗，窗外缓缓后退的风景从模糊变得清晰。然后我才听着脚下发出车轮在崎岖泥泞的山村公路上颠簸行驶的声音。风景越来越熟悉，我的心跳也渐趋平和，就像这时沉醉在山头的夕阳。故乡，我回来了。多么俗套的一种感慨啊，但现在默然地飘出我的胸膛，却令我显得前所未有的骄傲和舒服。

旅途中我睡了漫长的一觉，做了混乱的一个梦。幸运的是，醒了以后我什么都记不住了，我十分喜欢自己的这份健忘，不必在狂躁的精神世界里突然迷路而永远走不回现实。

前面就到站了，我懒洋洋地打哈欠，舒展手臂，车里的座位已经空了大半。夕阳照射进来，车里就变得像是一个梦的残留。看看手机显示的时间，17点45分。2017年1月21日的17点45分。我提着一个笨重的行李箱，双脚迈出客车，踏上故乡散发着某种古老香味的土地。我这才想到自己已经十年没回来了。

那条把我家与村子里其他人家隔开的河流，那条总有几只白鹅在游弋的溪流，那片荒芜高寒的青石崖，那座挨着我家一直不知葬了何人的坟墓，都一如往昔。我刚刚提着行李出现在通往家的稀泥路上，就被宋婆婆家的哑巴少女率先看见了，她傻啦吧唧地看着我半晌才回过神来，往我家跑，这时我妈正要去房屋隔壁的那块小小菜地里摘韭菜呢。哑巴少女呀呀呀地叫着，用手笔直地指着我来的方向，她显得比任何人都更为我的回家而兴奋喜悦。我妈立刻理解了她的意思，转头也看见了我，也兴奋喜悦地赶忙迎上来。这时我家背后的那片山野里响起呯的枪声。我听得出那是我爸在用火药枪捕猎野猪。虽然国家已经严令禁止公民私有枪支，但我爸是十几年没换的护林员，每年政府都会号召来很多人植树造林，尽力复原森林的本来面貌，而尚未绝种的野猪最爱糟蹋树苗和村民的庄稼，所以政府就让我爸例外地可以私有枪支。

我在我妈和哑巴少女的欢迎下走到自家的院坝里，宋婆婆正巧从溪流那儿回来，几只白鹅如她亲生儿女般听话地紧随她后摇摇摆摆地走着，那景象真是令人感觉好笑，又由衷地坦然。一种轻松地能随便放弃一切世俗纠葛的坦然。

“哟，盛石回家了，你可十年没回了，西装笔挺的，彻底是个城里人了。”

我微笑，我妈抢着说：“宋婆婆，今晚来咱家吃，盛石不容易地回家一趟，给他热闹热闹。”哑巴少女听了更高兴，像兔子般蹦蹦跳跳。宋婆婆瘪嘴说：“小羔呀，就念着她盛石哥哪天回家呢，瞧把她高兴成啥样。”

不久我爸就肩扛着一头獠牙尖长的野猪回来了，他的身体还是和野猪一样强壮有力。可就算比他更强壮的野猪，也未必比他更有力，何况有了火药枪在手，那是如虎添翼了。我爸不仅是猎猪好手，屠宰起来也是非常利索的，现在扛回来的这头野猪，他卸了脑袋用来春节祭祖，今晚吃一条猪腿以及心肝肥肠。我妈的厨艺也是闻名全村的，只要她围着围裙往灶台一站，很快就有浓烈得简直可要人性命的香味飘出来，飘到村子的角角落落，飘满森林的旮旮旯旯。菜上桌了，五菜一汤，我爸每餐必醉，今晚特别拿出珍藏已久始终舍不得一个人品尝的药酒。酒里也不知泡着什么动物的骨头，酒色红得鲜亮。宋婆婆也喝酒，她的嗜酒也和我妈的厨艺一样闻名全村。今晚她比我爸醉得快，一醉就要忍不住讲哑巴少女小羔的凄苦身世，就要忍不住讲小羔的妈妈林小荷。我记得林小荷姑姑，我脑海里支离破碎地浮现出了那一天。

当时我才十四岁，跟着村子里一群心坏透了的孩子成天到晚地鬼混，我也曾是个无耻下流的小坏蛋。我们一群最热衷于戏弄林小荷与宋婆婆的儿子，为此我爸妈没少揍我，没少替我给宋婆婆赔罪道歉，有一次甚至严重到下跪的程度。那一天，我们尾随林小荷与宋婆婆的儿子爬上了青石崖。我们看见他们怎样牵着手跳到一个地洞里，听见他们怎样在地洞里亲亲我我地发出令刚步入青春期的我们胯下某部分陡然产生躁动的声音。等他们似乎要到达某个至高点的时候，我们齐刷刷地探头出现在洞口，嘲笑他们，辱骂他们，不过瘾了还转身找石块扔他们。“狗男女在这里野合呢，哈哈哈，真不要脸，真恶心，女的是疯子，男的是怪物。”宋婆婆的儿子愤怒地要爬出洞来揍我们，却先被我们用石头砸伤了双脚，狼狈地跌翻在地，哀叫不已。我们走了，但因为宋婆婆的儿子双脚重伤，他们只得在那里过夜。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我们还来用石头砸他们。第四天，本就一直没吃没喝的他们已拥抱成团地在地洞里不见动弹了。我们折来长树枝先伸进地洞戳他们的身体试探着，确定他们完全和死人差不多后，我们不再顾忌地纷纷跳进地洞，我们撕扯林小荷的衣服，对宋婆婆的儿子拳打脚踢，还吐口水撒尿给他们喝，抓石头泥土给他们吃。我们撕开林小荷的衣服，看着林小荷成熟赤裸的肉体，一股邪火猛地从胯下点燃，狂烧我们的意志。但只有三个最大年龄的男孩真的敢朝林小荷拉下裤头，而包括我在内的其他人只是胆怯地颤着双手摸了摸林小荷的胸脯。青石崖上从此传闻有恶鬼，我们就是恶鬼。第六天，第七天，第八天，去地洞的人越来越少。第九天，我们发现宋婆婆的儿子是彻底没气了，而林小荷的嘴却始终沾着血腥。我们后来才知道，为了生存，怨恨深重的林小荷吃情人的肉，喝情人的血。她身上满是比尸体更恶心的臭味，终于连那三个最大年龄的男孩也对她勃不起丝毫欲念了。第十天，我们这些恶鬼就再也没出现过。

我想着想着，感到我身上散发的臭味比当初她身上的臭味要恶心多了，而且一辈子也无法去除。我认为自己事到如今已必须喝酒了，我喝得又快又多又猛。宋婆婆醉醺醺地笑我：傻孩子，喝那么急干嘛。我也醉醺醺了，我倒在我妈尚未整理好的床上，我闭着眼，林小荷就仿佛直立床前。我吓得睁眼一看，原来是小羔。她单纯地笑着，可她不知道是我害了她母亲。她充满灵气的大眼睛一眨一眨地瞅着我，她怀里抱着雪白的鹅。

次日我被甜蜜蜜的歌声惊醒，我头痛欲裂地爬下床。与我家隔河对望的陈叔家今天娶儿媳妇过门。我爸妈说：你看你，真是贵人了，一回家就碰上村里办喜事。他们要我赶紧准备，待会儿就去陈叔家吃喜酒。儿媳妇还没过门呢，陈叔家就用大音响放着邓丽君的甜蜜蜜了。甜蜜蜜的歌声不仅惊醒了我，也惊醒了整个村子，整片森林。唯独惊不醒那一段罪孽的往事。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

好象花儿开在春风里

开在春风里

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

你的笑容这样熟悉

我一时想不起

啊在梦里

梦里梦里见过你

甜蜜笑得多甜蜜

是你是你梦见的就是你

我们出门，下坎去和宋婆婆小羔一起，小羔今天穿着红红的新衣服，披着长长的秀发，真漂亮，就像林小荷姑姑那么漂亮。有两只白鹤啼叫着飞过头顶飞向青石崖，我转身仰头去看。我看见青石崖的顶端似乎也有一对甜蜜蜜的爱人，他们从未遭受过任何伤害地相爱到老，像白鹤般翩翩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