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村头的榕树最后的一片嫩叶也由翠绿渐变成祖母绿,风吹皱了池塘泛出闪闪银光,一只只褪落枝头的枫树叶翘起弯弯的两头,长长的躯体平贴着水面,宛若千只万只出海归来的小木船。秋,乘着这船,缓缓而来。
你长着强壮有力的臂膀,介于蜡黄与黝黑之间像涂着桐油般健康的肤色,你应该有一米七,这在男人里不算高,但正合你的体型,方方正正的国字脸上匀称地分布着人的五官,粗黑浓密的眉毛配以善目,巧妙地掩盖了人凶恶残暴的一面。但这不是说你坏或作坏的伏笔。你像那旧时代走过来的老实人,留着寸头,双手因常年频繁使用而长满老茧。你还有一个高高瘦瘦的顶着一张修长温顺的瓜子脸型的婆娘。
日子依然很热,早晚渐起凉意。这时节是你谋生的行当最忙的时候,就像北方小麦产区逐麦而走的职业割麦人一样,你带着赚钱谋生的家伙逐村走来。每年晚秋的某一天清晨,你会突然的到来,在村东头搭起个四四方方的深绿色帐篷,面积不过十五平方,帐内正中搭了个及膝高的木台子,台子下塞满了棉花、丝线、纺车以及一整套打棉花用的工具。帐篷西北角局促地摆放这洗漱用品与炊具,便只剩下一人宽的回字形过道了。这就是你们暂时的家,是你将要像农夫一样出力洒汗的地方,而吃睡成了它次要的功能。
动画片猫和老鼠里有一个钓鱼的场景,那鱼竿被大鱼拉弯,鱼线紧绷,像极了你工作时背在背上的竹竿。建筑用的牛筋绳通过竹竿系住一张大的夸张的弓,大弓有约两米长,原来握于左手的位置就通过背上垂下的钓线拉着,而人手握住的是弓的一头,手和线构成一个杠杆,而弓宛如上钩的鱼。你娴熟的用左手握着一个感叹号形状的木榔头有节奏地击打绷紧于弓上的弦,振动的弦一靠近棉花层,就把原来被调皮的小孩踩实的棉花弹的疏松膨胀起来。
打棉花的一整套流程工序是繁复而累人的,一张旧棉被要打上两个时辰,再用梭子牵引事先纺好的纱线在被面上按着经纬织出一张网,最后还要用一台古里古怪的及其在被子上由人牵引着到处跑,把被褥重新均匀地压实。这实在不能够仔细地去描述记载,换句话说,这工作的多么细致而工序繁多,以至于要完整清晰地通过文字呈现在读者面前,就需要像撰写天工开物里的各种工艺一样,耗去好几页8k的纸面。
你并不怎爱说话,尽管连续几年你都像候鸟迁徙一样来到这个村子,村里人也大都知道你,但仅限于能够一眼认出你和你的帐篷。他们交谈时提起你,只能用“五华”代指——这还是他们知道的关于你的为数不多的信息——你的家乡。
小学时候我是你帐篷里的常客,和你家婆娘也聊的最多。在我对你仅存的记忆中,大约记得你有一个和我一样在读书的孩子,你是走村过乡替人家打棉被谋生养家。从小学到中学中间几年,间隔着一两年没有看到你。有一次我从学校踩着单车回家,在村西头又看到那熟悉的绿帐篷,近了帐篷再看着你,你竟没有表现出似曾相识的神情。那时候你望了望我这个奇怪的看客,便转身走入帐里去。多年后我毕业谋生于诺大的城市,才忽然间明白那一刻自己的心情和你留下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