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

老两口守着十二间老房子,守了五十多年。


她嫁给他时,两人只有二十岁,在全国大饥荒的时代。两人在村中的一个角落盖了三间屋子住了下来。男人用自己从山上一车一车推下来的石头,搭起了属于两个人的家。朱红色的瓦片和青色的石头,屋后有一棵新栽的梧桐树。男人在镇上工作,女人在家中做好饭等他回来。最初只有两个人时,日子还算好过,两人挣的公分总算还能填饱肚子。

男人高中毕业,在那个小村庄里有着天然的公信力,他的家门口总聚集着各种各样的人,他们就坐在那棵梧桐树下的石头上,嘴里叼着劣质烟,互相吹着牛皮。

两个儿子相继出生后,狭小的屋子里总是充斥着饥饿的哭声,黑面掺着玉米面的馒头填不饱的一家四口人。地震的那天晚上,一家四口挤在一张床上,男人听着远处轰隆隆的声音,推醒了睡在旁边的儿子,夫妻俩一人拎着一个孩子飞快的跑出屋去,继而看着彼此狼狈的样子大笑。那天晚上,一家四口睡在院子里,守着朦胧夜色中的三间屋子,看着它们摇摇欲坠,最终没有坠落下来。

后来政策变了,他们终于不用再辛辛苦苦攒公分了。夫妻俩分的了几亩地,离家很远。男人早上用自行车载着女人和儿子,大儿子坐在横梁上,女人抱着小儿子坐在后座上。把他们载到田间地头后,男人再跨上自行车赶去单位上班。女人把两个儿子扔在草垛里玩泥巴,自己一个扛起锄头去地里忙活。


转眼间,两个儿子都相继到了高中毕业的年纪。大儿子争气学习好,考去了男人所在的单位,男人的脸上难得出现了笑脸。二儿子学习不好,总是跟着同学逃课打鸟,最终去镇上的工厂做了名工人,好在写字画画还算好。

小女儿出生时家里的生活还算富裕,四十多岁得了个女儿的男人又盖了一间屋子,给小女儿的。大哥嫌妹妹太小不愿意带她玩,二哥骑着自行车带着小妹妹飞奔在乡间的每一条路上。

几年过去了,大儿子到了该结婚的年纪。一家几口人挤在四间屋子里是在有些拥挤,大儿媳的脸上总是不乐意的神情。男人低三下四去问几个熟人借了些钱,在紧挨着他们房子的旁边,又建了四间屋子,用红色的砖头与自己的院子隔开。这次的屋子又敞亮又气派,屋檐高高翘起,下雨时,雨水顺着屋檐哗哗落下又溅起高高的水花。大儿媳的脸上总算有了笑模样。

没过几年,二儿子也开始谈对象了。男人那时升了官,工资也跟着涨了一些,他想,既然老大都有了自己的房子,没道理不给老二盖房子。这时,他总算不用借钱了。女人在家里支起大锅,锅子里大块的五花肉咕嘟咕嘟冒出好闻的香味,从自己的院子一直传到四间新房的院子。

二儿媳第一次去他们家做客时,脚上穿着黑色的皮鞋,一脚踏进满是泥泞的院子,明亮的皮鞋瞬间沾上了泥污。男人和儿子的脸上也染上了红色。男人买来水泥,跟老二一起把新房的地面和院子一起刷上了一层水泥。二儿子结婚那天下着小雨,二儿媳脚上的皮鞋却没有沾上一点泥,男人脸上的笑容一天都没有收起来。


大儿媳抱着刚出生的女儿在自己的院子里骂丈夫:嫁给你没得到一点好处,挣那么点工资连双皮鞋都舍不得给我买,我天生就是给你看孩子的吗?凭什么咱们的院子就不能铺水泥?

住在隔壁的女人听不下去,心里有些愧疚,只好接过了照顾孙女的任务。等到二儿媳的女儿出生时,不待儿媳妇说话,她便理所当然地接过了看孩子的任务,让儿媳妇早早地回去上班。

终于到了大儿媳心心念念的分家的时候。女人让两个儿媳分东西,此后各过各的,但孙女还是由她来带。大儿媳先嫁过来,自然她先选,锅碗瓢盆能拿的都拿走了。女人把剩下的东西塞到二儿媳手里,沉默地接过牙牙学语的孙女。

男人和大儿子的工作调动到了城里,男人花钱买了一辆摩托车,两人每天骑着摩托车早出晚归。大儿媳不愿意再让婆婆看女儿,她嫌弃女儿跟奶奶学的坏习惯,自己辞掉了工作在家专心带孩子——反正丈夫的工资足够养活一家人。

小女儿到了青春期,妻子到了更年期。家里总充斥着女人跟小女儿的吵闹声。女人嫌女儿穿的衣服难看,女儿嫌母亲总是管束着自己。一边是大儿媳指桑骂槐的声音,一边是妻女吵架的声音,男人躲在单位不肯回家。最终,这场战争以小女儿外出求学做罢。

男人快退休了。单位给退休干部发退休福利,一套三居室的房子。他舍不得住了几十年的房子,舍不得南边的几亩田,舍不得一起拉家常的邻里,他看着正抱着刚出生的儿子的大儿媳,终究把这套房子给了大儿子。

男人把二儿子的家重新装修了一遍。地上铺上了瓷砖,墙上涂得雪白雪白的。二儿子手巧,给在地上玩木头的女儿亲手打了一副书桌,刷上一层透明的漆,晒在院子里发出好看的光芒。男人给儿子修了一面影壁墙,贴上了瓷砖,喜鹊站在梅花枝头,竹叶嫩绿,影壁上方写着“家和万事兴”。

退休后的男人闲不下来,孙女要上幼儿园了,儿子儿媳工作忙,他主动承担起了接送孙女的职责,背着儿媳给孙女买糖吃,孙女要什么他就买什么;孙女不愿意去幼儿园,老两口瞒着儿子儿媳带孙女逃学。男人骑着儿子不要的自行车带着孙女满街逛游,任由自行车后座上的孙女抓着他泛白的头发,呵呵笑着。

小女儿住在单位的宿舍不常回家,属于她的那间屋子经常空着。孙女不愿意跟着爸妈住,睡觉时只能奶奶抱。夏天的傍晚,男人背着孙女,女人手上提着板凳,走去屋后乘凉。女人抱着怀里睡熟的孙女,总是无奈又得意地对邻居说:这孩子总不愿意跟着她爸妈。


男人和女人最初都不太满意小女儿找的男朋友,可女儿的脾气不知道随了谁,任谁都劝不动。女儿跟男朋友准备买房结婚了,男人和女人拿出了攒了半辈子的退休金,让房产证上有了小女儿的名字。

女儿出嫁那天,是从二儿子的家中走的——那栋房子是男人一生最得意的建筑。二儿媳在院子里种的丁香花绽放着紫红的小花,香味传到了屋子里,孙女拽着小姑姑的婚纱,眼里满是羡慕的神情。一家人坐在“家和万事兴”的影壁前照了张全家福。


二儿媳对老两口说要搬去城里的时候,男人正在修里家里的那只钟表。许多年前的钟表,依稀记得二儿媳还没过门前就在的,喂孙女吃饭时,她总爱呆呆地看着那只钟表,指针滴滴答答地转着。那只钟表停在了十点一刻。

夏日炎炎,屋后梧桐树上的蝉叫得人心烦,屋里风扇开到最大,脖子上还是淌满了汗水。隔壁屋里,放暑假的孙子孙女不知道在看什么电视,笑作一团。

二儿媳说孙女快五年级了,城里的教育水平更好,城里条件更好。他们帮不上忙,无法反驳,只好沉默。

小儿子搬走那天,老两口抱着孙女坐在门口,看着儿子儿媳指挥着人把东西运上车。多年前打的那副书桌,孤零零地被绑在卡车上,在清晨的余晖中往远处驶去。

儿子搬走后,女人不再把头发染黑,她的背更加佝偻。过周末回来的小孙女惊讶地感叹:奶奶你怎么变老了?

墙上挂着三串钥匙:自己家的,大儿子家的,小儿子家的。男人每天拿着钥匙去各家看一眼,站在院子里,看着自己亲手盖起来的屋子,空空荡荡。


孙子孙女越来越忙,忙着考试,忙着参加学校活动,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男人开始频繁地往城里去,把家里种的菜、妻子做的馒头和大饼给各家带去,给儿子讲屋檐上的燕子今年春天又飞回来了,院子里的芍药今年开得特别旺。曾经的老同事取笑他:忙活了半辈子也没为自己捞到一点好处,图什么呢?男人只是笑笑不说话。

女人住院了,儿子女儿三家轮流去照顾她。她躺在病床上任人摆布,对自己的身体,对生命的流逝感到气愤又无奈。


城市一直在扩展,村口建了一片庞大的物流园。村子要拆迁了,未来这里会是一片高楼大厦,拆迁办的人苦口婆心地对着沉默以对的人们展望美好的未来。男人想,未来?我还能有几年未来呢?

老两口把一家人召回来在自己的小屋里开会,十几口人挤在一起,房间被堵的水泄不通。男人坐在沙发中央,穿着年轻时单位的工作服,藏蓝色的笔挺西装,一如年轻时有威严。一共十二间屋子,谁家的房子拆迁款就归谁,老两口的房子归小女儿。除了大儿媳,没人有异议。

拆迁那天,一堆佝偻的身躯站在废墟旁,看着朱红色的瓦片坠落成零星的碎片,看着那面“家和万事兴”的影壁墙轰然倒塌。女人背过身,抹了一把眼泪。五十多年的岁月,最终化为一堆凌乱的废墟。


老两口被二儿子接回家住了。女人腿脚不好,不愿意上下楼,把自己窝在家里看电视里上演的家长里短。男人闲不住,每天去小区门口跟老头老太太下棋打牌聊天。

飘着大雪的冬日,一家人聚在一起给男人过了七十五岁的生日。他的头发已经花白,金黄色的生日帽戴在头上有些滑稽,惹得上小学的小外孙哈哈大笑。

放寒假回家的孙女一遍遍地教男人怎么用智能手机,男人有些耳背,学了好几遍,还是忘了怎么操作。孙女有些生气,不愿意再教了,男人有些讨好地求着孙女再教一遍。

女人窝在沙发上看着电视,昏昏欲睡。梦里,是许多年前的中秋,地里的玉米熟了,一颗颗白胖的玉米在家门口堆成了一座小山。微凉的夜里,她与儿子儿媳坐在家门口的灯下剥玉米,还没有腿高的小孙女张着小手帮爷爷把玉米一趟一趟运进院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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