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时候的我,不过是六七岁的黄毛丫头。
那也不过是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川东北冬日的黎明时分,鸡刚鸣过第三遍,用现在的时辰来计算,应该是凌晨四五点钟左右吧。我被一阵沉闷的、有些像重物击打地面泥土的声音吵醒,想起奶奶常常讲的那些鬼神妖怪,心里开始惧怕起来。
推了推身旁熟睡的母亲,母亲只是习惯性地拍拍我的背,嘴里嘟囔了几句听不明白的话,翻过身,继续睡熟了。
我再也睡不着,圆睁着大眼,看着蚊帐顶,竖着耳朵留意外面的声音。沉闷的声响还在继续,偶尔夹杂着一两声嗨咗,嗨咗,短促却充满了力量。
这让我想起那些秋收的时节,稻田里的谷子早已收割停当,只需要一担担挑回去晒场晒干,那便是一年的粮食了。父亲每次都半蹲下身子,然后把扁担放在肩上最合适的位置,一声“嗨咗”后奋力起身,满满一担谷子便稳稳当当落在了父亲的肩上。
这声音像是号子,更像是赞歌。
这样想时,我已经不是那么害怕了,好奇心占了上风。
冬日里的四五点钟,窗外其实还是黑麻麻一片。我趴在窗台上,掀开塑料薄膜做成的窗帘,冬日的寒风嗖嗖地往屋里钻。父亲赤裸着上身,站在院子里的梨树下,那些干枯的树枝丫像一只张牙舞爪的兽,在灰白的天幕下极力伸张,仿佛它要抓住黑夜的最后一点时间,完成它的进化。
而树下的父亲,腰间系着白色的练功腰带,穿着黑色的阔档裤,裤脚扎成灯笼状,脚上是一双母亲纳的黑色布鞋。那个80来斤的石锁被父亲的左手高高地提起,紧绷的手臂肌肉像山峦般突起,静止几秒再缓缓下落,松手后石锁便会重重地砸在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再换右手提起石锁,如此反复。
父亲赤裸精壮的背脊上升腾起一层层类似于白雾的东西,那些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晨露的水珠从父亲肌肉突出的肩臂、额头上滚落下来。
那个石锁自我记事起便一直呆在院里的梨树下,听爷爷说,是老太爷那辈传下来的,算起来,这石锁已经有上百年的历史了。
俗语说:“穷文富武”。像我家这样一直都在温饱线上挣扎的穷人家男人,不应该耍弄拳脚,应该去用功读书,考个功名才是。但我家的祖辈几代男人似乎对于拳脚功夫却有着痴迷般的热情,但从没有人以武养家,更别说闯荡江湖,行侠义儿女之豪情。
我趴在那里,父亲此刻的形象与电视里正在热播的雪山飞狐里的胡裴开始重叠,此时此刻的父亲就像骑着大马,挎着大刀奔驰在雪原的武林英雄,英雄总是深藏着绝世武功,在关键时候一展身手,然后引得众人一片钦佩。甚至我认为父亲就是隐居于此的武林高手,终有一天,父亲会再出江湖,然后谁也不会再敢欺负我们家。
然而就在我在班上大声宣告:“我爸爸是武林英雄”的时候,父亲和母亲去了外地,一去就是两年。
当他们再次出现时,怀里多了一个胖得近乎于球的弟弟。
我那时才明白,他们四处躲藏,就是为了怀里这个一脸懵懂的小子。也正因为这个小子,家里的粮仓空了,青麻卖了,生畜被人牵走,只差房子没让人给拆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父亲去踫过那个石锁。取而代之的,是父亲挑着尼龙口袋匆匆出门的背影。一般一去就是一天,到了夜色如墨,才会看到父亲挑着满满一担废书烂报或者破铜烂铁,踏着更深露重进得家门来。
母亲赶紧去厨房热饭,父亲总是抱着我和弟弟坐在他的两个膝头,左看右看,呵呵的笑。
房前屋后的的废品越推越多,家境却越发得窘迫起来。连吃个鸡蛋都成了最奢望的事情,饭里的红苕占了一大半,米粒只是零星的点缀着。当然我也不会再有新衣服,身上的红皮鞋和花裙子都是从那一堆堆废品中淘捡来的。
2
父亲最终还是选择与同村的黑娃去城里谋个事情。
那也是个清晨,村子还在黎明前的黑暗里静默着,我和母亲牵着三岁的弟弟,到镇上的汽车站送父亲。
父亲一手提着发白的布口袋,一手抱着已经瘦了不少的弟弟,对母亲说:“回去吧,过不久我又回来哩,你好好在家带好两个娃,地里的活能少干就少干些,别累着…….”
已是深秋,晨风裹挟着寒气扑面而来。母亲拢了拢被吹得有些散乱的头发,推了推父亲的腰:“走吧,我们娘仨送你,别误了车。”
父亲不再说话,一把扛起弟弟坐到肩头,默默地走在前面,我和母亲紧随其后。
那天父亲穿着件涤卡的白色衬衫,那应该是父亲最好的一件衣服了。虽然个子不高,但依然壮实。弟弟坐在父亲的肩上,抱着父亲的头,弟弟小小的身子与父亲融合,背影在晨雾中顿时高大起来。
突然父亲停住了脚步,面色凝重,母亲与我均是一楞,一定是仇家寻上门来了。父亲看了看小路两旁人高的青麻地,朗声道:“各位好汉,既然来了,就请出来见一面吧。”
从青麻地里窜出十几个身材强壮的汉子,为首的人拱手道:“听闻此处有一豪侠,武功了得,我等特前来请教一二。”
父亲放下弟弟,摸了摸了他的头:“儿子别怕,看好爹的一招一式。”
父亲拱手还礼:“承让了。”
顿时,父亲的白衣与对方的黑衣混成一片,白衣行云流水般在黑衣中来回穿梭,不过十几招下来,黑衣倒得七零八落,父亲站在晨风里如松如虹。
我不禁拍手叫好。
“双禧,干嘛拍手呢?”母亲疑惑声音虽然温柔却如惊雷般响在耳边,看了看自己拍起的双手,我回过神来,茫然地望望四周,除了父亲在晨风中扬起的衣角,其他的恍若一梦。
原来平日里的武侠小说没白看,只是那些故事里的英雄,我把他们换成了父亲。因为我依然根深蒂固地相信,父亲一定是个身怀绝世武功的英雄。
父亲在城里整整呆了一年才回来,不过是为了省下些车费钱。回来了三天又返城,我和母亲仍然跟在父亲与弟弟的身后,一起走向镇上的汽车站。
父亲的似乎慢慢地消瘦下来,那是我第一次明显得感受到父亲的背不再像以前那样有壮实有力。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五年,五年里,父亲只回家五次。最后一次,我和他一同搭上去往县城的班车,父亲一直把我送到县中的大门口,塞给我一叠厚厚的钞票,然后用粗糙硌人的手把我的泪擦干净:“爸爸的双禧都是大姑娘了,还哭?”。
自那以后,我无论去哪都不让家人送我,我宁愿让自己一个人承受旅途的孤单和害怕,我也不愿意让他们看到我眼角的泪。
3
今年春节,我回去老家,父亲已是60岁的老人。
晚上我给他擦背。在我记忆最深处那些暴突的肌肉如今只留下苍白而又松软的皮肤,那个给我童年时代以英雄记忆的父亲,早已变成一个瘦小干枯的老人。
他的肉、他的血、他的力气和他的绝世武功早已化成粮食成了我和弟弟身体里一寸寸长起来的身高,成了那一身可以档风避寒的衣服,还有一沓沓交给学校的钞票。
他依然站在院子里的梨树下。梨树的枝上已经开始绽出一朵朵新苞来,春风一吹,便是一树胜雪,犹如父亲那早已白透的发,不留一根青丝。
石锁依然年复一年地躺在梨树下,周围的杂草早已淹没它的真身,只留下长满青苔的一角。再精致再热血的梦想,可能就在这青苔一点点的蚕食下,早已面目全非。
他是不是也想起了年轻的时候,那石锁在他的手里虎虎生风,他是不是也有过当英雄的梦想,就如同我想的一样。
他负手而立,夕阳的余辉照着他有些微佝的背,有种英雄迟暮的落寞,在金色的光晕中站成一个模糊的剪影。
我走向父亲的背影,想要告诉他,在他女儿的心里,他一直都是那个个盖世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