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低沉的议论声四起,有几人交头接耳悄声议论。
中国大学国学部的中年学者萧从温发言道:“说的不错。谢衍从美国归来不久,就能认识到这些问题,很进步,加上刚才几位青年的发言,我感觉啊,我们的知识青年对当前的国情实际有着十分深刻的反思,这表明我们的批判和宣传,将会是成功的。结合眼下的实际,我们要批判的重点,是北洋政府的专制统治、卖国精神,以及社会的封建主义意识形态,说到这儿……”
萧从温转头盯住男青年蔡牧,继续说:“每一个人的工作,都应当是正确的、合理的、进步的,要能从根本规律的层面出发,不能妄下结论、妄作批评。你上次在《燕都报》上发的那篇批判《易经》的文章,我不敢苟同。
“那文章有些荒唐,在博大精深的中华文化面前,显得幼稚浅薄。批判不成,反倒暴露了自己方法的错误。眼下我们反传统,反孔教,不能一杆子打倒,也不能不究实质就乱轰一气。那样的结果,只会是贻笑大方。”
戴着圆框眼睛的蔡牧微微一笑,回道:“萧教授,您的观点我难以认同。您想想看,外国有《易经》吗?外国的科学为什么那么发达?也许恰恰是没有《易经》这类著作给人思想上带来禁锢的原因。”
萧从温擦燃一根火柴,点了香烟,说:“依照你的观点,《易经》《论语》这些典籍,限制了中国科学技术的发展,其实对也不对。片面地看是对的,通盘来看又是错的。你是用现象代替了本质,是孤立、片面地看待问题。
“不错,正是由于过去两千多年统治阶级用春秋战国时期这些思想构建封建伦理,维护政权生命,并且限制或者说轻视‘奇淫技巧’的发展,才使得国人在科学技术上蒙昧而不可开化。
“但是,你应该明白,任何东西都是工具,拿在谁手里就产生什么作用。《易经》是一套思想模型,在皇权者手里就是政治工具,而在哲学家手里,它又是穷极天理的不二法门……”
蔡牧似乎为了颜面,又出言否定萧从温的观点,屋里的气氛变得凝重起来。
萧从温不急不躁,讲解道:“不要认为《易经》和科学是相悖的。如果说道是‘先天地生’,《易经》和科学都是道的产物,它不直接等同于科学技术,但如果你掌握了其中的哲理,就能更好地开发和运用科学。关键是你怎样去用它。”
范如阙环视了众人一眼,一屋子人全都凝眉静听,萧从温又说:“《易经》是一门形而上学,形而上学是客观唯心主义的范畴。正所谓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只要物质满足了规律条件,现象就能发生,是不是这样?
“道,永恒存在,器,尚有未生之物。我们过去反对先进的器,现在是器远远不够,而西洋的器又是遥遥领先。大家认识问题,决不能离开辩证法。《易经》和科学发展在规律层面有着某种联系,只要政治制度和文化氛围适宜,它在实际上是有益社会、有益科学的。”
蔡牧张口欲言,萧从温转头对一屋子男女说:“至于眼下的反孔教运动,我们实质上是反封建统治,目的在于探索出一条民主之路。不仅如此,还要让国民养成民主意识。”
坐在沙发上的另一个三十多岁的学者贾益彬说:“是啊,养成民主意识,是政治民主的基础,而这恰恰必须通过文化革新来达成。政治进步,非武力革命不可,而文化进步,则需要真正的坚守与吸纳。中华文化在西方文化的冲击之下,一定要坚守自身精华再吸纳外来精华,脱离了这一原则,当下的文化运动就是失败的。”
萧从温赞同道:“是啊,是啊……”遐思片刻,又说:“我们审时度势,中国社会眼下的气数是什么?是新文化运动。清末时期,洋务派让中国开启了工业现代化,孙中山先生及其同仁让中国开启了政治现代化,而如今,你们这些留洋归来的学子、学者们,正在让中国开启文化现代化。在座的不在座的,都是重任在肩哪……”
满座的男女知识青年纷纷发声回应,贾益彬有点兴奋地说:“北京、上海、全国各地都会逐渐实现文化现代化的……眼下我们不是总说科学吗,民主本身就是一种社会科学。既然是科学,就有规律,我们写文章,应该围绕社会科学的规律去构思,大家应当众矢一的。
“话说回来,我们反孔教,反的是什么?反的不是它本身,而是封建专制制度。孔子的学说有什么错?不仅没有错,反而大有裨益。几千年来被人尊为至圣先师不是没有道理的。孔子的言论永远有它的教育启示意义,这个,大家要用心思量。”
萧从温点头赞同,又补充道:“说到宣扬科学,这方面可是大有文章可作,我们应当多了解现代思潮、现代技术、现代医学以及各种现代知识。前两天我看了几份徐志摩主编的《晨报副刊》,就做得很好。记得在一篇文章中,有几张蛔虫的配图,民众一看,一目了然。那吃香灰、喝咒水还有什么用?这种开启民智的有效做法,值得举一反三。”
范如阙心下赞许,身边的一个女青年开口道:“我提一件事儿,老百姓迷信阴宅的好风水能给子孙后代带来好运,这一点需要破除。拿我自己来讲,我只相信阳宅的风水,但不信阴宅的风水。
“按风水理论来说,金朝、明朝和清朝的帝王陵墓,都是顶尖术士多方踏寻得来之地,不比谁的墓地风水好?可是能保住万代基业吗?阴宅风水不过是建立在人死后活在阴间的封建迷信之上罢了,没有什么必要性。”
萧从温凝思着听完,回道:“说得好,阳宅风水,决定着人的居住感受,不可不考,但是人死如灯灭,并没有阴间那回事儿。这是破除迷信的一大关键。”
范如阙等人蹙眉点头,萧从温又说:“还有啊,最近报纸杂志上对中医的批判有些过头了,那都是因为立场不同,又不懂其深奥而造成的。中医是上天对我们的民族的开示,滴天之髓,不可借用现代医学技术错误地批判传统医学,而应该用现代医学技术对中医进行支撑,使中医发挥更大的作用。如果我们将宝物扔进了垃圾筐,那就太可惜了。”
范如阙一时对萧从温好感渐增,发言道:“下期的《新青年》,不如让我来投一篇为中医正名的文章。”
萧从温转过头,顿了一下,问道:“你是什么专业背景?”
范如阙回道:“历史。”
萧从温摇头道:“历史?那应该不成,还是让医学专业的人写吧。”
这当儿,坐在门口的一个男青年似乎发觉了什么,向大家问道:“这么晚了,陈先生怎么还不回来?”
屋里的众人相顾一视。
范如阙抬头看了看墙上的石英钟,已经十点半了。
正悄声议论间,陈家的一个佣人匆匆进门,急道:“快,快,大家快走吧,街上戒严了!今晚上洋车夫在前门外头聚众闹事,说是电车抢了他们的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