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名心理医生。
按照预约,今天下午3点本该有一场心理咨询。
然而,现在已经3点38分,预约的病人还没有出现。看来他是遇上了什么事情了。
今天我没有其他工作计划,原本打算下午的两个小时都留给那位朋友。过去的半年里,他已经来过四次了。
落地窗外的春色正浓,爬山虎的藤蔓已经把触角伸向了窗户的顶部,仿佛一个有思想的生命,想要载着绿色进入这个世界。我故意留着一道窗缝,让它们进来。生命是不应该被拒绝的。
离下班还有一会儿,我拿起他的病历,试图再分析分析。
这个叫潘达的男人是一名典型的抑郁症患者。
对生活失去兴趣,常常涌现出悲伤,精力下降,强烈倾向于回避他人,这些症状都是典型的抑郁症临床表现。
根据他的描述,在患病之前,他曾经历过数年的过度劳动。他宣称自己在一座工厂的流水线上兢兢业业工作了三年,但是老板并不认为他做出了实际的贡献,反而认为所有的一切都是理所应当。更为刻薄的是,老板经常当着工厂所有员工的面,威胁大家工作效率不高的话就会被换掉。
“你说的‘换掉’是指的辞退吗?”
第一次面诊时,我问他。
“事实上老板说的是‘毁掉’。”
说这句话的时候,潘达先生面色呆滞。
我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如今竟还有这样的血汗工厂?
但作为一名心理医生,我尽量不过多地代入自己的情感,于是转而问道:“你和同事之间的关系怎么样?”
潘达先生摇了摇头,说:“他们对自己所做的工作没有任何质疑。老板命令他们做什么,他们便会一丝不苟地完成。”
略作停顿,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接着道:“他们只知道工作,我跟他们没有办法交流,完全像两个物种。”
过度的工作,糟糕的社群关系。我迅速记录在案。
看来是他的工作环境导致了病症。
“你之前有就这个情况就医的病历吗?”
“没有,除了到你这来,没有去过别的医院,我从不会生病。”
患者身体机能正常。我接着写下。
“既然没有病历,那我要对你做一个简单的思维测试,你愿意吗?”
潘达先生顺从地点了点头。
于是我用了一套国际上通行的测试表,以期对其精神状态、逻辑能力、情绪稳定性进行评估。
他很快就完成了表格。
结果很令人吃惊。测试表明,他的逻辑处理能力非常出众,应该说,异常出众。但是他在环境对情绪的敏感性测试方面,波动很大。总的来说,这是一个智商卓越但情感脆弱的人。
这样的人竟然会在工厂流水线工作,我有点不敢相信。
潘达先生好像看出了我的疑惑,主动解释道:“我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几乎没有离开过工厂。”
“那你的数学能力和图形解析能力......这么说吧,你要是接受过高等教育,那很可能是个奇才。”我笑着说。
“可能是天生的吧,我也说不清楚。”
他耸了耸肩,似乎无所谓的样子。
我忍不住摇摇头,如此高超能智商的奇才,竟然做着廉价的劳动力工作,真是太遗憾啊。
患者智能发达,情绪脆弱。
结束了第一次的面诊,我在他的病例末尾写下了这句话。
接下来是第二次咨询的记录。
原计划是聊聊家庭关系和家族遗传病史,但之前他已经说过自己是孤儿,虽然不知道真假,但这个方向是行不通了。
不过我还是有新的发现。
患者极端排斥亲密接触,这是我当时重点记下的信息。
一般来说,人与人通过肢体接触会增加相互的信任度,从而改善社交关系,这是有益的。不过我发现从潘达先生的自述看,几乎不会和工友们有任何的身体接触。
“工作的时候,不小心碰到身体这种情况也没有吗?”
“完全没有,就算我想去碰他们其中一个,他们也会立即避开。事实上,我们都有自动避障的功能。”
潘达先生的话听起来像是个玩笑,对我来说这种情况完全是第一次遇到。甚至有那么一闪而过的念头,我怀疑这人是不是来拿我消遣的。
但看看他,无论是根据相对客观的测试还是依据我的主观经验,都跟接触过的其他抑郁症患者没什么两样。我觉得自己的专业能力受到了挑战。
“那你有喜欢的人吗,我是说对象或者伴侣。”
“你是指我的性取向,我想应该是女吧。我没有过恋爱经验。”
“我知道这有点无礼,但为什么这么肯定地认为呢?”
“因为工厂每个月都会有一名年长的女主管前来验收产品,我认为自己对她很有好感。”
患者具有压抑的恋母情结?我在本子上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好的,通过两次交流,我已经基本了解了你的情况了。”
我对他职业性地微笑,向他展示治愈他的信心。
“我的建议是暂时不用药物治疗,你可以先试着去和你感兴趣的人交朋友,看是否能缓解你的症状。”
潘达点了点头,说:“我很认同,药物是用来维持人类大脑中神经递质的稳定传送的,但我并没有这个需求。”
“看样子你也做了一些功课啊,这是一个好兆头。”面对这类患者,我们医生优先考虑的事情,是唤起他们在生活中的激情和主动性。
第二次咨询似乎取得了一定的进展,我对此前怀疑自己专业能力的念头感到可笑。
第三次咨询的时间很短,因为他已经获得了明显的好转。
那次交流只维持了十分钟。
“你看起来精神不错啊。”我看见了潘达先生脸上温和的笑容。
“你的方法有一定的效果。虽然工厂和老板仍然让我感到沮丧,但每个月能和主管见面和交流几句,让我的状态稳定了不少。”
“非常高兴听到你这样说!”一旦生活有了期盼,患者抑郁症的发病频次就会降低,最终痊愈。
“那我就先回去了,马上要轮到我换班了。”
“好,祝你生活愉快!”
原本以为,这应该是最后一次见他了,毕竟他那种状态,是积极向好的。
但是几周后他又出现在我的接待室。
“潘达先生,你最近还好吗?”虽然我从他面无表情的样子已经猜到答案是否定的。
“我想不是很好。”他说。
“交友之旅不太顺利?”我善意地逗乐。
“可以说是糟糕。女主管似乎察觉到了我对她的不同,后来再也没有来过。”
他看起来有点沮丧。
“可能人家是有家室了吧。对了,什么叫察觉?你怎么跟她搭讪的?”
我想我的态度显得有点好奇。
“搭讪?你是说调情吧,我并没有。”
“那你为何肯定是自己导致她不再出现的?”
“因为我做得太明显了。”
“你做了什么?”我愣了一下,真的怕接下来听到他说出什么奇葩言论。
但他却说:“说话和微笑。”
“说话和微笑?”我有点迷惑。
“是的。”他很认真地点头。
“一般来说,当主管来验收产品的时候,所有交接的工人都会报上批次和质量情况。我也不例外。但是为了表示我对她的特殊感情,在说完应该说的话之后,我会给她一个微笑。”
他的微笑我之前见过,没什么么问题。
如果说一定要指出哪里不对劲,那就是这个笑容太......太完美了,我寻思着,只能用这么一个词形容。这和潘达先生的外貌有关,受到环境的影响,一般人的左右脸颊并非是完美对称的,例如我的左眼就比右眼小一点,但这位潘达先生似乎全身都极其对称,可以用“完美”来形容。如果加入影视行业,该是新一代偶像派巨星。
“潘达先生,你是不是向我隐瞒了什么?”我试探性地问了一下。
“我承认,其实我早就厌倦了工厂的生活,虽然我天生有使不完的力气,可以一直干活,但某一天开始,我突然对这一切都产生了怀疑。这种没日没夜的工作为了什么?我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工友们只知道一心扑在流水线上,他们把零件无休止地传到我的手中,我没有办法,只能顺从。”
他说,语调不带任何情绪。
“但我有一个原则,既不能伤害其他人也不能伤害自己,我的日子就这样变成了灰色。直到有一天,我遇到了主管。”
他顿了顿,看我一眼,继续说:“那个时候突然觉得为了她,即便这个工厂再多的工作我也能承受。然而我那与生俱来的理智告诉我,我们之间差别太大,是永远不会有结果的。果然,最后我失去了她,这将使我的日子再度失去色彩。”
虽然我并不是想问这个,但潘达先生肯吐露心声了,这是一个重要的信号。如果心扉还愿意对人敞开,那意味着治疗中存在着积极因素。
“我能为你做什么呢?”我问他。
“你是个好人,但我的情况有点复杂。”他微笑了一下,我觉得这是他的礼貌。
“其实潘达是个假名字吧?”我说出了心中的猜想,“你的外形和你在工厂工作的描述并不吻合,过度劳动会让人的身躯变形,常年重复的工作会让人的思维变得迟钝,而这些都和你沾不上边。”
“当然,我尊重你的选择,作为一名负责的心理医生,我会保证你的隐私。”看到潘达先生没有反应,我又补充了一句。
“潘达”先生缓缓点了点头,又立刻摇了摇头。
“再次感谢您,我想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我对患者这种拒不配合的态度感到有点恼火。
“但我可能还会来。”他在临走前留下了这一句。
我目送着他离开。谎言被拆穿,一般人都会走为上策,我想他一定是哪个集团的公子哥,恋爱失败才来编了种种理由诉苦的。
这种判断一旦出现,就有越来越多被我曾经忽视的证据浮现出来:我的咨询费并不低,他每次来都是全款,似乎没有任何犹豫,这和工薪阶层的现状不同。从统计学上来说,我的顾客更多的是白领、学生、军人、公务员,工人少之又少。另外,他的衣服似乎价值不菲,而且每次来穿的都不一样。
我越来越坚信这是一次“恶作剧”般的咨询,幸好及时发现了破绽,不然丢脸的可就是我了。
很多天过去了,我以为他已经彻底离开了。
但昨天,他果然如最后留下的那句话说的一样,来电预约了今天这次咨询。
快到四点了,我抬腕看看表。
他仍旧没有出现。我合上了“潘达”先生的病历,准备去隔壁喝杯咖啡。
就在这时,一位提着公文包、律师打扮的人突然走进了我的接待室。我翻看了一下日程安排,并没有这号人预约过。
“您有什么事吗?”我礼貌而谨慎地问道。
“您好,我是星辰工厂的代理律师,姓许,特别代表董事会来向您提供补偿。”他一边说着,向我递上名片。
“什么补偿?”我一头雾水,随即又恍然大悟,看来“潘达”先生果然是个公子哥,“是那件事吧,不是已经支付过咨询费用了吗?”
许律师微微一惊,随即又换上专业的笑容:
“看来您已经知道了。非常抱歉,之前我们厂里的一款C型pd-甲号机器人拿了暂时保管在管理车间的现金跑出来活动,给大家造成了困扰。按照星辰工厂的安全协议,我们将会对此类机器人进行回收销毁,并愿意为其造成的恶劣影响支付赔偿,以维护我们工厂的良好声誉。”
这个与预料相去甚远的答案,让我惊愕的表情保持了一分钟。我的脑子里嗡嗡乱响,脸也不由自主地烧起来了,已经听不见许律师后面说了什么。
看着我的办公桌上徐律师留下的现金支票,我缓缓地平息下来。
我试着将这一切联系起来:倡导科技造福人类的全机器人车间——星辰工厂,屡次偷跑出来做心理咨询的机器人,被爱慕上的人类女主管,还有一本正经做心理分析的我......
窗外的夜色开始降临,爬山虎嫩绿的触角在不知不觉中,已经顺着窗缝挤进室内,这就是生命的韧性,我们不应该拒绝那些全新的生命。
我可能是这世界上最愚蠢而又最幸运的心理医生。没有丝毫的犹豫,我拨通了“人类与机器人事务道德委员会”办公室的专线。
作者:潘达小友
修改指导:吃肉的米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