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雪还在下,细密的雪花斜斜地划过铅灰色的天空,落在医院窗台上,积起一层薄薄的哀愁。重症监护室的玻璃窗因为内外温差蒙上了一层白雾,林医生下意识用指尖在雾面上画了一道弧线,很快那道痕迹又模糊了。
病床上那个瘦小的身影在白色被单下几乎看不出起伏,只有监护仪上跳动的数字证明着生命仍在顽强地延续。滴答,滴答,规律的电子音在寂静的走廊里回荡,像是生命倒计时的节拍器。林医生习惯性地摸了摸白大褂口袋里的听诊器,铜制的听头已经被掌心捂得温热,可当她触碰到听筒时,还是感到一阵刺骨的冰凉,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二十年前那个同样飘着雪的夜晚。
那晚的雪下得又急又猛,急诊科的自动门一次次打开,带进刺骨的寒风和雪花。凌晨两点十五分,救护车的鸣笛由远及近,担架床上推下来一个浑身是血的小女孩。血水混着雪水,在她浅粉色的羽绒服上晕开大朵大朵暗红的花。才六岁的小满被醉驾的司机撞飞了十几米,小小的身子几乎被血浸透,却倔强地睁着眼睛,一声不吭。林医生还记得自己跑向担架时,运动鞋底踩在沾血的地面上发出黏腻的声响。
"医生姐姐,我是不是要死了?"小满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她的右脸被碎玻璃划破了,血正顺着下巴滴落。
林医生蹲下身,白大褂的衣摆拖在血水里。她轻轻擦去小满脸上的血迹,指腹感受到孩子冰凉的皮肤和细微的颤抖。"不会的,有姐姐在。"她说,声音里有种连自己都惊讶的坚定。
那是她行医生涯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对病人说谎。小满的脾脏破裂得像一个被摔碎的柿子,肋骨断了三根,左腿腓骨开放性骨折。手术进行了六个小时,林医生站在手术台前,看着这个小小的身体被打开、缝合、固定,能活下来已经是奇迹。
但她没想到,这个倔强的小女孩真的挺了过来。术后第三天清晨,小满醒来后的第一句话是:"医生姐姐,下雪了吗?"阳光从病房窗户斜射进来,照在她缠满绷带的小脸上。
"林医生,3床的病人醒了。"护士的声音把林医生从回忆中拉回。年轻的护士站在她身后,手里拿着最新的化验单,眼神里带着不忍多说的怜悯。
林医生深吸一口气,推开病房的门。消毒水的气味扑面而来,混合着某种若有若无的腐朽气息——那是晚期癌症患者身上特有的味道。小满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得几乎透明,颧骨因为消瘦显得格外突出,只有那双眼睛依然明亮,像是从未被病痛侵蚀过的两汪清泉。
"你来了。"小满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真切的笑意,"今天的雪真好看,像棉花糖一样。"
林医生走到床边,习惯性地查看监护仪的数据。心率112,血氧饱和度92%,血压85/50,各项指标都在恶化,她知道时间不多了。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小满望着窗外纷飞的雪花,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那天也是下着雪。你说有你在,我就不会死。"
林医生的手微微颤抖。二十年来,她看着小满一次次从鬼门关爬回来,看着她从插着引流管的小女孩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看着她考上医学院的护理系,看着她与同院的年轻医生相恋,也看着她体内的癌细胞像冬天的藤蔓一样一点点扩散。作为从医二十五年的肿瘤科主任,她见过太多生死,却始终无法坦然面对小满的离去。
"对不起,"她轻声说,声音有些哽咽,"我骗了你。"
小满摇摇头,这个简单的动作似乎耗尽了她不少力气。"不,你没有骗我。因为有你在,我才多活了二十年。"她抬起插着输液管的手,青紫色的针眼在苍白的手背上格外刺眼。她轻轻握住林医生的手指,"你知道吗?每次我觉得撑不下去的时候,就会想起你蹲在担架旁的样子。那时候我就想,一定要活下去,不能辜负你的努力。"
监护仪突然发出刺耳的警报声。血氧饱和度骤降至85%。林医生猛地站起来,却看到小满对她摇了摇头。
"让我走吧,"小满的声音越来越轻,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这一次,我真的累了。"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鹅毛般的雪片密密地飘落,覆盖了树木的枯枝,覆盖了医院的停车场,覆盖了整个世界。林医生站在原地,看着监护仪上的曲线渐渐变成一条笔直的绿线。她想起二十年前那个下雪天,小满第一次手术后的清晨,阳光照进ICU的模样;想起小满考上护理系时,穿着白大褂跑来给她看时雀跃的身影;想起在小满的婚礼上,新娘悄悄把捧花塞进她手里,说“你是我最重要的家人”;想起三个月前,小满拿着诊断报告走进她办公室时,脸上还带着微笑说“看来这次要打一场硬仗了”。
原来,有些告别,即使准备了二十年,也依然会痛彻心扉。
林医生轻轻擦去眼角的泪水,俯身为小满整理好被角,将她已经冰凉的手轻轻放回被子下,又抚平了她额前的一缕碎发。她知道,这是最后一场雪了。
窗外的雪渐渐小了,一缕微弱的阳光透过云层,照在洁白的雪地上,反射出细碎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