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y7:乌菲奇
乌菲奇门口的长队排得我真是痛彻心扉。本以为经历过世博会磨难之后我看到任何队伍都可以等闲视之,只是没想到我身边挤了一堆大概是有史以来最吵闹的意大利高中生。他们跟猴子一样不停地上串下跳,打情骂俏,以及互相吼来吼去。而且他们每隔20分钟还要做一次人浪或者大声鼓掌喝倒彩讽刺乌菲奇放观众入场的效率太低下——如果我有偏头痛的话这一刻绝对是发作的好时机。而且我算是指望不上他们的带队老师了,因为那两个中年女人的嗓门比自己的学生还大。
光入场就让我从9点等到了12点,我平白无故受了3小时的噪音攻击,从这一点看乌菲奇美术馆简直比纳粹还残忍。到后来我干脆拿手指堵住耳朵,深吸一口气开始默念波提切利波提切利波提切利……维纳斯的诞生维纳斯的诞生维纳斯的诞生……气用完了就从头再来一遍,这才是熬到了与这帮荷尔蒙过剩的teenager们分手的机会。
乌菲奇内严禁照相。我并不认为在不开闪光灯不用三脚架的情况下拍照是什么罪过,不过既然每个工作人员都以发现游客偷偷摸摸举起的相机手机为工作重心和乐趣,我也就不给他们添堵了。世界上最优秀的一批博物馆(藏品)中有为数众多的曾经属于某个家族/王室/土豪/贵族,乌菲奇美术馆是其中典型。它本来是第一代托斯卡纳大公,科西莫一世·德·美帝奇的办公室,结果随着家族收藏越来越多越来越夸张,最终就演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当你的家族里开着富可敌国的大银行,出过三位教皇,两位法兰西皇后并且控制了佛罗伦萨乃命脉的时候,收藏艺术品并不是什么太困难的事情,对吧?)
可惜再辉煌的家族也有结束的一天。1737年,美帝奇家族最后的托斯卡纳大公吉安·加斯托内·德·美第奇没有留下继承人就去世了,作为他直系亲属的亲姐姐安娜·玛丽亚·路易萨·德·美第奇膝下也只有一个不被承认身份的私生子,她过世之后,美帝奇家族以后继无人的方式正式宣告断绝。上帝虽然兵不血刃地让这个昔日荣耀一方的家族慢慢地归于尘土,但安娜死前立下遗嘱,愿意将家族历代的珍藏捐赠给托斯卡纳政府,并且对公众开放。
于是我们今天有了一睹可能是这个星球上最杰出的一批文艺复兴艺术品的机会,光是这里收藏的圣母怀抱圣子像就足够看到你想吐为止。我很随大流地跑去瞻仰了波提切利的维纳斯的诞生,本来以为它顶多是另一幅蒙娜丽莎——不过是个museum icon,复制品和影响资料看多了,真看到了也不过“哦”一声。但维纳斯的情况有点特殊,估计是从前印刷术有限,所以再好的复制品也无法重现这幅真迹的十分之一。
大概是想表现日光反射在海面上所造就的波光凌凌感,所以波提切利在女神的头发,海浪的尖端,贝壳的棱角,灯芯草乃至草地上描出上细巧的金色。这样的笔触,非得真切地站在画面前才会真正折服。初生的女神用一种新生儿的懵懂姿态站在海面上,她的身体之所以微微歪斜,是因为风神正在努力吹动海浪,好把她送向春之女神的怀抱——所以这其实是副动感的画面。谢天谢地从前那个时代的不流行骨感美,所以波提切利的维纳斯丰腴健康,没有削过的锥子脸和刻意减掉的肥肉。用句俗话,她美不自知。虽然理论上来说维纳斯的人体比例不太工整,不过她代表了艺术家们终于从画上帝画圣母画圣经故事的无限循环中解除出来(这些作品堆满了乌菲奇的数个展厅),开始创作些别的好玩东西的那段时期。
我没法在游记里大段唠叨乌菲奇的艺术品们,不然我可以直接写博士论文了。显而易见,《维纳斯的诞生》只是无数杰作中的一件罢了。我自小仰慕的美帝奇并没有千秋万代下去,最终演变成了传奇;家族成员们的画像挂在长廊上,严肃地注视你走来走去,驻足观察他们收集的艺术品——也正是这些收藏还在提醒着人们这个家族过去的辉煌,以及与他们息息相关的,那个到今天还在影响整个世界的文艺复兴时代。
逛完乌菲奇,我决定再发一次神经,送自己一个礼物。
我挑了乌菲奇后门广场上众多街头画家中对我笑得最灿烂的那一个,坐下来请他为我画一幅“严肃”的速写。名叫Victor的老先生是个温和的老好人,说着语速很慢但清楚的英语。他让我坐得端正些,掏出一只铅笔引导我的眼神聚焦于他身后的一根柱子上,又不时做些估算我面部比例的手势。我人生第一次被人这么仔细地画着,不到3分钟就觉得脸笑僵了,不由得同情刚看到画像主人公们,当初他们是怎么忍下来的?
要坐在广场上被人画,就得做好被围观的准备。于是在Victor努力画我的25分钟里,包括背着双肩包的女高中生,挂着单反的大叔,踩着滑板的年轻人等等的路人从我面前经过,他们都不约而同地看看我再对比画板上的速写,顺便对我比个赞,意思是放心吧姑娘你没被画成外星人。我连点头示意都不敢,生怕乱了Victor的创作,只好笑得跟花痴一样表示okay谢谢你们替我把关——我算是学到如何调戏被画的模特了,下次若是看到别人被画我也要这么玩儿。
画完之后,宾主尽欢,我回到hostel,准备把还热乎着的画像放回行李箱里;从床脚的屏风后面忽地跳出一个个子娇小的黑发姑娘。
哟呵,好一个美人儿。
美人儿名曰Miranda,说是打大美利坚的L.A来,并且友好地问我姓甚名谁从哪儿来今年几岁了干什么的哦你在英国读书啊怪不得你的英语有英国腔欸。我暗笑果然还真有美国人盲目迷恋英国腔的,我才在那岛国呆了一年,又不是演my fair lady,我何德何能带上高贵冷艳的英国调啊。
这姑娘在希腊被吓破了胆,给我案件重现了一番自己是怎么被那里的小偷偷光身上所有的现金的。一听我几天前也在罗马,立马神秘兮兮地问我有没有吃那里的食物。我表示当然有啊意大利的东西比英国好吃多了。她又说我不是问你好吃不好吃,我问你吃完后有没有feel dizzy?
Dizzy?请问这是怎么个讲法?
于是Miranda又绘声绘色地说起有一天她在罗马超市里买了三明治,吃完之后就觉得自己脑袋晕忽忽的,她听说有人会在食物里下迷魂药好劫财劫色,于是一路跌跌撞撞拼死挣扎回酒店的故事。
我都没被罗马的可颂噎死,自然不认为连锁店里卖的三明治里会有迷魂药(有大肠杆菌和沙门氏菌还差不多)。于是我小心翼翼地说,米兰达我认为是这样的,你看如果你刚吃完东西呢,血液会从你的脑子里流到你的胃里,然后呢你就有可能会懒洋洋的……
“但是意大利是很危险的!就在刚才还有个奇怪的男人尾随我过了几条街!我怕他知道我住在哪儿,特别在一家商店里躲了会儿,等他离开了我才回来的!结果你知道么我觉得我刚才好像在楼下看到他了!”
我刚想说relax他也许正巧和我们住一家hostel罢了,就听到Miranda继续慌张道“他应该不和我们住一家hostel,他这么大年纪了还只能住便宜青旅岂不是更可疑了!”
就算青旅本质上是年轻人的天下你也不能不许年纪大的人住啊……难道法律规定30岁上的人出行一定要住五星级宾馆么……
为了阻止米兰达没完没了地说她的恐怖故事,我只好使出杀手锏,铿锵有力地对她说,“你知道我是从哪里来的吗,Miranda?”
“eh……中国对吧?”
“对,中国。我来自一个有13亿人口和960万平方公里以及56个民族的国家,我的家乡最繁华的街道上天天有几百万人在上面走,你说我什么幺蛾子的事情没见过?所以不用担心,意大利还是小意思。”
美国女青年米兰达小姐被我唬住了,叹服道“唉你说得对。天底下就我们美国人最傻最天真,我们看到新奇的好玩的就做出一副“Wow……What's that”的表情,然后就忘记看自己的包了”
她形神兼备地给我表演了下什么叫“Wow……what’that”,我差点没笑趴在床上,这姑娘简直是神还原了我在旅途中看过多次的典型美国游客,他们的确会带着一脸“意大利真伟大真牛掰”的表情游荡在各个景点,常常因为看得太专心而任由自己的双肩包大开着(我就提醒过好几个)。好吧,可大惊小怪也比自以为是来得可爱,再说意大利的文化也的确挺牛掰挺伟大的不是么。
宿舍里另一个美国姑娘Gio这时候也从外面逛回来了。她刚放下行李Miranda就开口邀约我们三人晚上去找家Pub喝一杯。我简直想一头撞死在墙上,不是吧小姐你给我讲了一下午的dizzy stories现在你告诉我你要出去喝酒你不怕被人下药割肾完了又被大卸八块啦!奈何这姑娘一直恳求不断,一会表示正是她害怕自己会遭遇不测才需要我们两的保护,一会又说我们可以去喝个小酒,找个帅哥,然后get laid(此词组暂不翻译……)。好嘛,我算是明白她要干什么去了。我和Gio交换了个眼神,表示明早我们都有火车要赶,猎艳活动就不参加了,不过可以去找杯酒喝。
中间名估计是Drama的米小姐立刻欢天喜地地打扮起来,涂脂抹粉之后又换上一条妖娆的裙子;我和Gio(她是个生物学在读phd)则继续牛仔裤冲锋衣打扮,顶多是往嘴唇上抹了层唇彩。
“不。你这样不算。”
米兰达怜悯地看着我的嘴唇,慷慨地把自己能媲美外科手术器械的一大堆瓶瓶罐罐刷子粉扑摊我面前说是借我免费使用。
我表示真的不用了我平时不化妆handle不了这些高科技。
米兰达根本没听进我无力的拒绝,一把揪住我就开始上睫毛膏,一层不够还又来一层,直到我觉得眼皮都快抬不起来了才罢休。
米小姐很满意。“这样才好多了嘛。”
于是我在Gio的窃笑声中低头出门,前台的工作人员还热情洋溢地招呼我们一定要Have Fun!结果出门5分钟就下起了雨,我们只好就近找一家看起来挺热闹的pub落座。
我抬头看了看酒吧的招牌。Irish Pub。
这是在开我玩笑么,我从英国跑到佛罗伦萨就是为了泡爱尔兰酒吧么!那我应该在爱尔兰泡什么?利兹饭店?
酒上来了,(我分明要的是sex on the beach,不知怎的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杯mojito)Miranda又宣布了一条新理论,那就是Gio不太会在意大利遭到袭击,因为她有张意大利人的脸。Gio只能安慰Miranda道意大利也有不少人有类似你的长相啊云云。我在一旁终于听不下去了,“喂喂,明明最危险的是我好么,我长了一张中国人的脸。”
Gio差点没笑喷她嘴里的酒,并且表示我的观点是简洁有力的,Miranda这才作罢,开始她此行真正的目的,狩猎。
没过多久她就猛戳我的肩膀提示我注意此刻正在酒吧门外对着雨夜抽烟的孤独意大利男青年。“他是不是很cute?你们说我要不要上去搭个讪?”
我总不能告诉她我真正的感想是原来全世界男孩装深沉都是这么几招真无趣,只好说上吧姑娘!我们等你凯旋归来!
于是我和Gio一边自嘲我们是wing women一边继续喝酒讨论phd和master的日常生活,偶尔瞄一眼窗外正如花一眼娇艳的美人儿Miranda(大概叫这个名字都天生基因好?)。Gio甚至已经开始希望她不要把那男孩带回Hostel(“这样我晚上会被吵得睡不着”)没想到半杯酒的功夫她就悻悻而归了。一问才得知那男孩虽然奉承了米兰达魅力无边,但同时也很遗憾的表示自己的女朋友会在5分钟出现,所以不能继续和她愉快地聊天了。
嗯,出师不利啊。
我说没关系,好歹他是个实诚的。你要是真想找个意大利帅哥我们可以护送你去下一家pub。Miranda好像没听见我的安慰,只是痴痴地盯着她没到手的猎物,幽幽吐了一句,“bye,Romeo”
这下轮到我笑喷酒了。
我努力鼓励这个有旅行焦虑症的姑娘说你不能用个这么糟糕的悲剧做比喻啊,来来我们给你找个意大利的……wait,意大利那些小说歌剧乡野传说中有哪些忠贞不二,既不热衷当种马又没有因为头脑发热还没搞清楚状况就先给自己来一刀的靠谱青年角色来着?我还在严肃地沉思中,Gio又发现了一个新问题。
“Miranda,明明是你吵着闹着要来酒吧的,为什么你一杯酒都没喝?”
“哦我刚才喝了一口奥利维亚的mojito,觉得有点dizzy,怕被下药了所以没有继续。”
听罢她的理由,我也有点dizzy了。天下难道有谁是可以越喝酒越清醒干完两杯伏特加直接上手术台做心脏移植手术的么?如果有这样的人才,please,不要犹豫,call me。
既然罗密欧与朱丽叶没缘分,我们三人也就准备撤退回去了。被小雨洗刷过的佛罗伦萨散发着一股清新的臭氧味,我们在石子路上走着,街边是一摊又一摊欢闹的人群。我和Gio轮番调戏Miranda,“你看那里有个不怀好意的男青年!”“我觉得好像有人跟着我们!”“快快有辆摩托车开过来了你赶快躲到马路内侧去!”玩笑开够了,Gio问出了我一直想问的问题,“米兰达我真搞不懂,既然你怕这怕那的,又怎么有这个胆子敢独游欧洲呢?”
Gio自诩为人肉地图,我乐得不动脑子跟着她走。虽然Irish Pub的鸡尾酒难喝极了,但是不知怎的我却很高兴。大概是因为,今夜我很自由?在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我只是奥利维亚·陆的地方,我乐意做什么便做什么,不用担心任何需要担心的事情,也不用管任何我得负责的事情。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有时候也可以是简单明了的——Relax,今夜我们相约喝杯酒,开几个玩笑,互相赞美对方的指甲和头发,花痴隔壁桌的帅哥;然后等明天天一亮,我们就各奔东西。
回到青年旅舍后我花了半小时才洗掉那些难缠的睫毛膏,蹑手蹑脚地钻回被子里设定明早的闹钟。自从我的手机闹钟功能永久性罢工之后我到哪里都得很复古地带着这个过时的计时工具。
入睡前我算了下,我的下一站威尼斯距离此刻还有15个小时远。
晚安,佛罗伦萨,做个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