剃头

1

五一回家路上,我打电话给老姐说要她带我去剪头。她没空,只甩给我一个地址和人名,到家后我就端着手机走进了那家理发店。

“请问王林师傅在吗?”

这句话我斟酌了很久才问出来的,几位理发师都在以一种同样的姿势玩着手机,我走到他们身后问出这句话时,四个人同时为我转了身。

“我选周杰伦导师。”看这阵仗,我差点就把这句话喊了出来。

“王林,你的单子。”

坐门口的小哥开口了,随后坐在最里面的那位理发师站了起来,我看了看他右手膀子上纹的那支虎头,不禁心中一寒:我做错什么了?我姐是要杀人灭口吗?

理发师一米八几,按我姐口中的“胖胖的”标准,我觉得他可以一只手把我的头拧下来。

“先去洗头吧。”

王林扎了一个小丸子头,看起来像极了一个日本相扑选手,闭着眼睛洗头时,我在脑海里想像着这样一幅场景:

王林先给我头顶按摩,让我失去警觉,然后悄无声息的从台下抽出一把武士刀来,扎稳马步,把刀举在了身体右侧,然后趁着我闭眼时一刀把我头砍下来。

这个场景在我脑海里越来越清晰,直到我都可以看到他那粗壮的手臂上的肌肉线条,他还没有给我洗完头。我突然意识到,已经是很久没有人这么给我这么认真的洗过头了,他一定都能摸出我头顶的骨头的形状。我发觉,理发师可以用手和顾客交流,而非语言,王林在用他有力而温柔的手告诉我,即使他体型彪悍,却依旧怀着一颗柔软细致的心。

洗完头后,我坐在一个靠窗的椅子上,初夏的阳光落在了窗帘旁的灰尘中,隐约间,我仿佛一眼就看过了许多年的光景。

2

爷爷在世的时候,周师傅还给人剃头。

村里只有一个剃头师傅——周师傅,虽然他是剃头师傅,却也是一个农民,只不过他耕种的田地稍微少一些。周师傅拿起菜刀时刨芋头,拿起剃刀便剃人的头,小时候看他坐在爷爷家门前刨芋头的时候,心里便总是有些不安,因为那双手不止一次拿着刀从我头上刮过。

周师傅给我剃过头,不过大多时候,我还是看周师傅给爷爷剃头。

剃头的人要叫师傅,爸爸从小和我这样讲。农村里,剃头师傅不止剃头,还得会推拿,按摩,拔火罐等各项手艺。老一点的剃头师傅还可以充当入殓师的身份,家里老了人,也叫上剃头师傅过来,按着生前的形式为死者整理仪容,好让先人整整洁洁的离去。从小到大,每次剃头时,爸爸都会和我说了这些,在我眼里,剃头师傅是一个很全能的人。

每次我看周师傅进爷爷家门时,奶奶总会端上一碗热茶,搬上一张椅子放在门口,爷爷就躺在在堂屋的正门口的睡椅上,和周师傅聊着天。

剃头师傅进门后,先要给他泡碗茶,这碗茶安顿一下一路的奔波,也给师傅稳下手。剃头师傅也是农民,放下农活工具,拿上剃头的工具就成了剃头师傅。

周师傅每次来剃头时穿的都是青衫白褂,偏黑色的青衫衬着白褂干净整洁的袖口,看起来就和一个说书先生一样。爸爸说剃头师傅用手在人头上动刀子,得稳,也得心静,这一身衣服一清二白,穿出来坦坦荡荡,给活人能剃头,给死人也能剃头,心里也从不会有什么好作祟的。剃头师傅给小孩剃胎发时在右手系上一根红丝带,在给死人入殓时在右手系上一根白丝带,除此之外,一清二白,身上一般不会有颜色。

每次周师傅来剃头时,爷爷就这样躺在堂屋的睡椅上。一杯热茶下肚后,奶奶便会把烧好的水端上来。周师傅使得两把剪子,给人洗头前先会按摩,剃完头后再给人刮胡子,然后再用小剪子剪短鼻毛,整个过程一气呵成,有条不紊。我小时候很是毛躁,但每次周师傅给爷爷剃头时,我总能安静的看一下午。剃头时,周师傅和爷爷的对话不多,但每一句都说得十分安稳而平和,在他们的话语之间,我总能听出那剃头的剪子声,以及那在老式磨刀布上磨剃刀的声音。

那样的下午里,一切都祥和得像清风拂过落叶,而时光则如同那是剪落的头发一样,细腻得像针,一不注意,便从生活的罅隙里逃了过去,再也无从追回。

爷爷奶奶也是在这样时间里逃走了,逃去了年少的我无从找寻的地方。

我后来还看到了周师傅两次,分别在我爷爷奶奶的葬礼上,周师傅为我爷爷入殓时,我在屋外能够听到他对我爷爷说着一些感慨的话。

周师傅也老了,他比爷爷小不了多少,葬礼上,他依旧穿着青衫白褂,面容苍老,眼神却依旧皎洁清明。

3

我有一个儿时的玩伴也去学了剃头。

他自幼便喜欢忽悠人,就凭这一点,我觉得他有做理发师的天赋。

“永远不要听信理发师的话。”

这句古训说得十分在理。

小时候,这个玩伴一直喜欢忽悠我们说他有很多奥特曼的CD可以送给我们,以此来鼓动我们替他做事情,我们信过他很多次骗,但他的这一招屡试不爽。

终于,有那么一天,我们所有人都不再和他玩了,原因很简单,我们都到了不看奥特曼的年纪。

他最后一个和我们许的承诺就是他要去学剃头,赚钱后他便可以给我们买很多奥特曼的CD。

这个承诺是他唯一没有违背的承诺,他的确去学剃头了,也确实因此赚钱了,可我们都长大了,再不会关心后半句话。

后来,我去到了他的理发店,坐在镜子前时,我发现,里有一群小孩子在围着电视看着奥特曼的影片。

“你还真的买了奥特曼的CD啊?”

我笑着对他说,虽然这只是当年他的一句随口承诺,但这的确让我有了些惊喜。

“嗯,不是还有人看么?”

他笑着为我围上了理发围布,我看到那群小孩中有一个正把一块这样的布当披风系着,双目有神的看着电视,心里有些感慨。

是啊,世上最大的骗子就是时间了,我们也都是那样长大的,可我们之中没有一个变成了英雄。

4

那个变成了英雄的人是罐哥。

罐哥是个特别的理发师,他是我小学的一个朋友,也曾是一个拾荒者(捡垃圾卖钱的人)。

小学的时候,我会坐在垃圾堆前听他讲故事,吹笛子,还会把班上同学喝完的空瓶子收集过来送给他。

罐哥喜欢罐子,因为罐子卖的钱比较多,也正是因为这个,我才叫他罐哥。

罐哥喜欢来小学捡垃圾,第一是因为垃圾比较多,第二是因为在这里他可以见到我。可罐哥经常被老师赶出去,大家都觉得他脏,可我觉得没有人的心能比他更干净了。

后来罐哥也正是凭借着这颗干净的心而得到了一个老先生的馈赠,他开了理发店,直到那时候,我才知道,他会剪头发。

罐哥是我见过的,最像周师傅的一个理发师。他也穿青衫白褂,手法利落,眼神皎洁清明。

他的店就开在老街的一个转角,收费全街最低,并且刀工娴熟,以至于曾经赶他出校门的老师都光顾了他的理发店。

可罐哥最后却以一个英雄姿态离我而去了,在一场火灾中,他倾尽全力救出了老先生的儿女,自己却为了救老先生而死了。

那栋烧焦的房屋之后便成了我记忆之中的阴影,它永远不会修复,立在我的回忆里,像是一座坟。而我,却想不出任何的一句话来赞颂他的一生。

5

吹风机响起来的时候,我有了恍然惊醒的感觉,王林给我刮汗毛时,依旧是那样的细致认真。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和我说一句话,我却感觉他已经和我交流了很久,以至于他变成了我眼中浮现过的每一个剃头师傅。

很久以来,我都没有见过这样专注的剃头师傅了。

多年以前,大街小巷上还没有那么多花枝招展的美容美发的门面,我依稀记得那最初的理发店的模样:

理发店的门口两个煤灶烧着水,理发师穿着青衫白褂,眼睛皎洁清明。那时候,只有两样东西能说明这里是理发店的,一个是剃头师傅面前的那面大镜子,另一个则是大门上那块木头牌匾,牌匾上用朱漆端端正正的写着两个字——剃头。

那时候,理发师傅不单单会剃头,还会推拿,按摩,拔火罐,等等。更多的,他们还有着一颗平静而安和的心,用着更多的肢体语言来和你交流。剃头,对于绝大多数农民来说,算得上是一种享受。

剃头这件事,急不得,周师傅给我爷爷剃头时,一剃,往往就是一下午,那时候风轻着,云淡着,盆里的肥皂香气与夏天的味道很是般配。

一切都是过去了吧,怀旧的人似乎永远会有一些感伤的味道,听人说,周师傅在前些日子也去世了,死的时候穿得一清二白,脸上的表情安详得和剃头时候一样。

是啊,剪头发这件事,就叫做剃头。

如今,各种各样的美容美发会所开遍大街小巷,还打着各种造型之类的名义,收取着各种高额费用。店里开着嘈杂的DJ,理发师跟着节奏喊着麦,话多得像个相声演员。手起刀落时,一没注意,手抖就能直接扯断了你的几根头发,还没等到你生气,他便毫不知情的吹起口哨来,活生生像是一个把弄犯人的刽子手。

不过刽子手和剃头师傅似乎很是相像啊,都是在人脖子和头上动刀子的人,只不过前者横着抹,而后者则是竖着刮。

想到这些,我又想起了自己臆想王林砍我头的场景,不由得咧嘴一笑。

“咔,咔。”

我听到了两声清脆的剪刀声响,王林站直了身子,冲我笑了一个。

“哎哟,师傅,您这还能使得两把剪子啊。”

我由衷的发出一声赞叹,王林则是笑了笑,随手把剪刀往架子上一挂。

“奇了!”

我手一拍,脑海里刽子手的刀横着,剃头师傅的刀竖着,一纵一横,拼在一起,屹然成了一把剪刀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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