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百零四回  菩提院中烟锁重楼  浮屠塔下烛摇妍影

      武德四年,二月初,周桥城。这一日,夏王窦建德着朱红蟒服,挂紫绶,配金冠,昂首阔步登上城中军议大殿,还一副精神抖擞,踌躇满志模样,毕竟周桥新破,曹州济阴骁贼孟海公俯首称臣,山东连城百余皆纳为己有,是役大胜确实振奋人心。如今再回想自己出身贫寒,亡命半生,于大业八年从军征辽,又先后追随孙安祖、高士达起义反隋,直至最终自立为王、称霸河北,全是凭籍自己胆识武艺而杀出来的一条血路,也难免他有些沾沾自喜,脸上不禁露出一副得意神色,脑海中亦泛起逐鹿中原之念。

      而今日众将集聚一堂,还正议的是东都战事。原来自年前八月秦王李世民挂帅征东,出兵围攻洛阳以来,豫州战事胶着不下,但王世充始终处于被动防守之窘境。眼下东都受困日久,余粮渐少,士心渐散,已是岌岌可危,王世充三番五次派来使者,许以厚利,乞请援兵,且此次又有郑使来谒,传王世充之言道:“但破唐之后,夏统东都河洛,北至并汾,南尽扬越,郑取长安蒲绛以西及蜀汉荆襄之境,二分天下,并以夏为兄长之国。”王世充连洛阳都甘愿献让,看来也是被李唐逼到绝路上了。

      窦建德听罢郑使之言,又遣人领其退堂等候回复,而后于众人说道:“天下大乱,唐得关西,郑得河南,孤得河北,成鼎足之势。王世充与孤虽有旧隙,可今若作壁上观,只怕但逢唐并郑地,孤亦难独立以抗之。众卿于此有何高见?”言方毕,国子监祭酒凌敬出列说道:“夏王,唐郑僵持,此刻纵兵济河,攻取怀州、河阳,使重将守之,更鸣鼓建旗,踰太行,入上党,徇汾晋,趣蒲津,如此有三利,可解郑围!”窦建德说道:“愿闻其详。”凌敬又继续说道:“唐军主力皆在豫州,若我等度太行山西进逼关中,一则蹈无人之境,取胜可以万全;二则拓地收众,形势益强;三则长安震骇,郑围自解。”这分明就是个“围魏救赵”之策,但窦建德并不在意王世充死活,只是想趁此役之机问鼎中原,他听了凌敬这一席话,还沉吟不语。中书侍郎刘斌见状,便上来说道:“唐军举兵临郑,自秋涉冬,郑地日蹙,势必难以久支,而唐军亦师老兵疲,锐气销尽。若此刻发兵助郑,夏击其外,郑攻其内,表里相应,必破唐军。唐师即败,可徐观其变而取郑地,再并二国之兵,乘胜进取关中,则天下可定!”此话恰说到人心坎里,窦建德当即大悦,拍案赞道:“好!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此一石二鸟之计,实在妙不可言。”话音刚落,凌敬却还来说道:“趁唐国空虚,连营渐进取山北,继而抄袭关中,唐势必解郑围而回师以自救,趁其还兵则可以逸待劳而击之,亦可破敌。夏王若迎其兵锋而去,劳师费财,只怕事倍功半,痛失好局。”救郑并非出自本意,窦建德只想着争夺天下,他心意已决,只摆手一笑道:“唐军久战不下,何来兵锋可言!”说着他猛然起身,色容肃厉,又义正言辞而道:“孤既决意救郑,今郑倒悬,亡在旦夕,孤弃之而去,是畏敌而去信义也,此万万不可!”

      窦建德执意正面进攻唐军,而其麾下众将犹存克取周桥之余威,也是热情高涨,纷纷请缨出战。打铁需趁热,次日一早,窦建德即点起兵马三十万,任汉东郡公刘黑闼为副帅,以孟海公、徐圆朗部为先锋,召大将苏定方督水师溯河西上,大军水路并进,取道荥阳,直逼虎牢关去。夏军一路往西,声势浩荡,至是月二十一日,于郑行台仆射韩洪接应之下过滑州,后渡济、汴二水,陷管州,击杀唐刺史郭士安,抵荥阳,其先锋人马已至东广武下寨,眼看便要来扣虎牢关城大门。

      窦建德挥师进军虎牢关,王世充得之,欣喜若狂。原来东都受困数月来,郑军每况愈下,王世充不得不弃青城宫、月城,而集中全部兵力独守洛阳。但眼下眉睫之祸,还是东都城中食尽粮断,绢一匹值粟三升,布一匹值盐一升,而服饰珍玩,更是贱如土芥。至于城中百姓,把草根木叶都已嚼尽,竟然相与澄取浮泥,投米屑作饼食之,以至于病者不计其数,死者相枕倚道,这一副凄惨之状,乃自太和十八年魏孝文帝迁都洛阳以来,从未有过。此情此景,已令王世充心力交瘁,绝望至极,几度意欲出城请降,而就这时,求神告佛,终于求得夏王三十万雄兵来援,无疑又令其看到一线生机。

      而与此同时,李世民已移身青城宫督指战事。这一晚得报窦建德西进,三军将士个个愁眉锁眼,忧形于色,李世民也顾不得休息,连夜召集众将,紧急商讨对策。诸人七嘴八舌,各抒己见,却皆是请避夏军锋锐,提议罢兵班师,萧瑀、屈突通亦替众将士来谏道:“郑军凭守坚城,未易猝拔,夏军席胜而来,锋锐气盛。今我军疲老,腹背受敌,留守此处,非完策也,不若退保新安,以承其弊。”李世民缄口不言,闭目凝思,一想到先前破薛氏、平刘宋,皆是马到功成,当下要他空手而归,又岂能令人甘心。但军中将士疲惫思归,反战情绪日益高涨,他也不能独断专行,如此看来,暂退新安,籍函谷关守住阵脚再做打算,似乎是万全之策。

      想到此处,李世民轻叹一息,可他正欲下退师之令,宋州刺史郭孝恪却起身说:“秦王,东都穷蹙,王世充垂将面缚,而窦建德远来助之,此天意欲两亡之也!依下官之见,宜据虎牢之险以拒之,伺间而动,破之必矣。”李世民听罢,还在斟酌,记室薛收又来说道:“秦王,王世充保据东都,府库充实,所将之兵,皆江淮精锐,即日之患,但乏粮食耳,故此为我所迫,难以久守。而今窦建德亲帅大众,远来赴援,亦当极其精锐。若纵之至此,两寇合从,转河北之粟以馈洛阳,则战争方始,偃兵无日,混一之期,殊未有涯也。今宜分兵守洛阳,深沟高垒,郑军出兵,慎勿与战,秦王则可亲帅骁锐,先据成皋,厉兵训士,以待其至,以逸待劳,决可克也。而窦建德既破,则王世充必降,不过二旬,两主就缚矣,此一役功成,机不可失!”

      迎击窦建德虽是激进之策,但李世民也是勇于冒险之人,且郭、薛二人之论断有理有据,正合其意,亦令他重拾信心。可毕竟是役关乎天下得失,进退皆得慎重而行,李世民还不能草作决断,他仍在思前想后,反复省度时局。而正此时,忽然帐外又有人高声说道:“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关东诸州已望风而降,洛阳孤城,势不能久。今垂成之际,二哥奈何弃之而去!”说话声中,一名锦衣少年已入帐来,竟是齐王李元吉。不速之客骤至,堂上众将见之皆诧异,李世民也是一愣,随即又起身来迎,说道:“三弟今日缘何而来?亦不事先知会一声,教我有失礼数。”李元吉说道:“据闻关东情势于我不利,父皇遣我引军前来协助二哥。这一路疾行,还不及先报二哥。”原来此前李世民得唐帝勒令班师之敕,即上表称洛阳必可克,又遣参谋军事封德彝入朝面论形势。太极宫内亦经一番激烈争辩,李渊终被封德彝说服,遣齐王李元吉增兵万余前来助阵。

      李元吉此来亦显唐帝李渊夺东都之志,如今主战之论显然已占据上风,李世民还有何可再犹豫,他又恢复往日神气,转而于众将慷慨陈词道:“王世充兵摧食尽,上下离心,不烦力攻,可以坐克;窦建德新破孟氏,将骄卒惰,当据虎牢,扼其咽喉。他若冒险争锋,我取之甚易;他若狐疑不战,则旬月之间,东都自溃。但城破则兵强,气势自倍,取夏易也。一举两克,在此行矣,但若不速进,贼入虎牢,诸城新附,必不能守;两贼并力,其势必强,何弊之承?我计决矣,军中复言班师者斩!”

      决议已定,毋须再论进退之利弊,李世民即开始着手布置击窦之策。而于此同时,邙山唐军大营之中,杨玄瑛无心睡眠,正于寨中巡视。此值夜半三更,唐营防务并无纰漏,但戍卫却皆显倦容疲态,一想到这洛阳战事,一拖便是半年有余,且今又得知夏王雄兵西进,如何不教人担忧,她还一副心事重重模样。恰此刻,遇见沅芷自青城宫旁听军议后急匆匆归来,杨玄瑛赶紧迎上去问道:“夏军援郑,秦王深夜军议,不知商讨出如何应对?”沅芷还喘着粗气说道:“秦王殿下打算亲往虎牢关迎击夏军,定于明日一早出师。”李世民非知难而退之人,有此决定,还意料中事,杨玄瑛听罢,一点头又继续问道:“那东都方面,秦王作何打算?”沅芷说道:“齐王殿下领副帅之职,节度此处军马,令继续围城。”杨玄瑛有些意外,问道:“齐王何时来的关东?”沅芷回道:“齐王殿下奉陛下之召,率军前来增援,于今晚刚抵青城宫。”李元吉仗着有些小聪明,背后又有太子撑腰,平日里总一副自命不凡模样,实则其才略远逊于李世民,先前他征刘武周之役一败涂地亦人有目共睹,杨玄瑛闻言,不禁眉头一皱,自言自语说道:“齐王浮而不实,怎堪如此重任。”沅芷闻言,又说道:“所以秦王殿下令奴婢传话,希望公主留在洛阳,与屈突将军一起协助齐王殿下。”杨玄瑛苦笑一声说道:“秦王可又给我出了个难题。”

      两人正说到此处,忽然大寨辕门附近一阵喧嚣惊破寂夜,杨玄瑛只道敌军前来劫寨,骇然色变。她急忙取出流云槊,正往辕门奔去,却又见澧兰疾步走来说道:“公主,寨前捉着一名洛阳来的细作,听候公主发落。”两军交战,相互用间也是常情,不过杨玄瑛不愿滥开杀戒,这便说道:“放他回去吧,也好教东都士庶知我乃仁义之师。”澧兰听罢,却上前于她小声说道:“公主,此人执有齐王殿下信物,只怕......”洛阳来的细作,还与李元吉有关,杨玄瑛即知此事非同小可,忙说道:“澧兰将他带来我帐中,我当亲自提审此人。”

      不出多时,那细作被五花大绑,押入帐来。杨玄瑛屏退左右,只留下沅芷、澧兰二人仗剑侍立帐中。此刻那细作跪伏于地,瑟瑟作抖,不敢抬头与人直视,看来也是个胆小懦弱之徒。杨玄瑛面色一沉,只稍作恐吓,他立刻战战兢兢说道:“小的只是奉陛下之命,前来告于齐王:陛下已于首阳山下设伏,待明日秦王经过,便将其击杀,并请事成之后,齐王务必贱诺。”杨玄瑛也是几个时辰前才知道李世民欲往虎牢关去,她闻得此言,暗自心惊,又问道:“你家主子怎知秦王明日当过首阳山?齐王又有何诺许以你家主子?”那细作说道:“日间齐王差人执信物来告,夏王西征,逼近虎牢,齐王定会说服秦王于明日东去虎牢关。至于齐王许于陛下,但李世民一死,他取而代之,亦会解围班师。”说着那细作又将个中细节和盘托出。原来两人背地里早已串通,白日李元吉未抵青城宫,便先遣人去洛阳邀约,而王世充得此消息,亦欣然应允。但王世充调兵遣将,部署方毕,还放心不下,思来想去,忍不住又派人前来回见李元吉,以确认李世民之动向。也是李世民命不该绝,谁料这多此一举,反为其误,王世充还居然不知李世民已去了青城宫,他想当然李元吉也该在邙山大营,于是,阴错阳差,那细作才会跑到此处,教澧兰及其手下擒获。

      这李氏三兄弟,太子李建成与齐王李元吉并为一党,素来与秦王李世民不和,此事杨玄瑛也早有察觉,无非此乃皇族家事,她不便过问,便也从未放在心上。但如今战局关键时刻,李元吉无顾大局,勾结外敌,图划凶谋,明里劝说李世民亲征虎牢,暗中意欲乘机假王世充之手将其铲除,此行径之恶劣,着实令人发指。杨玄瑛既然得知此事,如何还能坐视不理,她当即唤沅芷、澧兰押上那名细作,一同出寨直往青城宫赶去。

      再说此刻洛阳宫中,王世充还在等候密使谒见李元吉归来,可他苦守一夜,也未见密使回城,这不仅令他开始怀疑起李元吉来。转眼天色微明,王世充实在按耐不住,便出得宫来,登上皇城北垣龙光门城楼,一双愁眼,远眺邙山。这几日来,东都乏食,城中翻墙而下欲投唐者,无可胜计,看情形,洛阳能否守到夏军到来,犹未可知,眼下也唯有寄希望于李元吉消息属实,李世民会于今晨自首阳山下过去。正他心中忐忑之际,王婉儿也登楼来说道:“爹爹,郭将军着人来报,首阳山伏兵就绪,只等李世民经过。”王世充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而王婉儿知其所虑,说道:“宇文大哥与单将军两路军也已整装待发,只希望此非敌军诱敌之计。不过齐王与秦王乃亲生兄弟,却设此毒计谋害之,其心如蛇蝎,爹爹亦不可不防。”王世充点头说道:“好在李元吉纨绔子弟,非统帅之才,由其征刘武周之役足可见之。”话虽如此,可他更担心此乃李氏兄弟用间使诈,依旧眉头紧蹙,目不转睛地盯着邙山西岭。

      而正王世充忧虑之际,忽然邙山岭上西首扬起一阵风沙,便是一彪唐军出现,约莫千骑,面东急驰。待这路人马行到稍近处,依稀可辩出其中一人金盔金甲,背着一张长弓,操鞭急进。此正是李世民一身装束,青城宫前清晰见过,怎会错认,王婉儿指着那人说道:“爹爹,那人看起来像是李世民!”王世充也转忧为喜,当即喝左右来道:“李世民已东去!速传令宇文将军、单将军准备出击,夺回含嘉城!”其实王世充表面上李元吉合谋,暗中却并不信任李元吉,他还有自己盘算,欲趁此良机夺回含嘉城,再进而抢占黄河水道,如此一来,不仅可截断豫东唐军粮道及其归路,更可设法突围而出,打通河北,转战山西,会盟窦建德及突厥以扭转危局。

      须臾,那路唐军沿山岭驰过,又往首阳山方向过去,消失于视线之中。看来李元吉透露消息无误,王世充心中窃喜,当即令人打开龙光门,两路人马夺门而出,一路领军者单雄信,一路领军者宇文博,杀气腾腾,直冲西北,包围含嘉城。郑军不期而至,又是两员虎将打头阵,唐军措手不及,仓促应敌,局势被动。而这边含嘉城下大动干戈,邙山主营唐军惊闻动静,亦出兵来援,只是宇文博所向无前,单雄信也可算勇冠三军,郑军将士又个个如狼似虎,这一波攻势猛烈,战不出两个时辰,即逼得唐军力不能支,不得不弃城而走。

      这一战奇袭含嘉城居然得手,捷报传至洛阳城中,王世充可谓大喜若狂,还等不及首阳山战事结果,便着手开始部署乘胜反击之策。但与此同时,郭士衡率众伏于首阳山南坡林中,及至午后,哨探匆匆来禀,一支唐军打着秦王旗号,正往这边过来。郑军士卒闻报,纷纷亮兵,跃跃欲试,董浚更是性急,上来说道:“今日拿下李世民,可是大功一件。”郭士衡冷笑一声说道:“稍后敌军过来,放过前队,劫杀中军。董将军先断其后路,打乱敌军,我与七曜星君直取李世民,务必求一击必杀!”董浚得计,兴致勃勃而去。

      未出多时,山前大道西首果然出现一彪人马,郭士衡心中一紧,捏起虎头金枪,鹰视狼顾,直盯着那路人马渐行渐近。眼看那路人已抵山前,百余开道骑手过去,中军已至,其甲士掣秦王旗纛,簇拥着当中一人,坐高头大马,着明光金铠,背宝雕弧弓,显得格外夺目耀眼。郭士衡见状,不假思索,猛然一跃而起,嘶声大喝。霎时,林中炮响,喊杀震天,郑军横撞出来,董浚引兵击背,七星官引兵击其腹,而郭士衡更是掣枪而下,直扑那着金甲者。

      可尽管郑军出其不意,来势汹汹,可山前唐军并未慌乱,那金甲者俄然揭下头盔,露出真容,厉喝而道:“陕州道行军总管罗士信在此,敌将还不下马授首!”说着他已自从骑手中接过一杆银枪,盘马仗枪而立,威风凛凛。罗士信叱咤声中,唐军已调转矛头,列阵应敌,郭士衡乍然一愣,勒马而停,再细看时,方如梦初醒。他暗呼“不妙”,却一时懵怔,不知该如何进退。而恰此际,又闻西面唐军后队又有人大叱,循声望去,但见一员黑面大将,挥鞭驰出,却是尉迟敬德。

      此刻,尉迟敬德迎上董浚,不由分说,扬起右手,便是一鞭挞去。这一击势拔千钧,神鬼悚然,哪知董浚却不自量力,竟举起钩镰枪,迎刃而上,便去挡架。铿一巨响,星火四溅,虽然硬是架住这一击,可董浚双臂一麻,浑身颤抖,顷刻丧了魂胆,销了斗志。他自知远非人敌手,不敢再与尉迟敬德相争,急欲退身撤走,但尉迟敬德看准他慌张之际,眼疾手快,抡起左手又一鞭扫来。一刹那,凶风起恶,潮鸣电掣,还未待人看得清楚,钢鞭正中董浚腰身,直撘得他吐出一口鲜血,仰身坠马,仆落于地,翻滚哀嚎不止。

      尉迟敬德只一招便将董浚打落下马,大振士气,众唐军当即上前,一通乱刀剁砍,将其枭去首级。这一头郭士衡见状,目瞪神呆,震愕不已,可还他惊惶之间,罗士信已跃马而至,挺枪即扎。枪如电光石火,刺虎断蛟,郭士衡匆忙举枪接招,却被罗士信一番穷追猛打迫得手忙脚乱,狼狈难堪。眨眼数十合过,郭士衡招架勉强,险象环生,心中亦叫苦连天。而同时尉迟敬德杀散董浚之部,又纵兵往这边围来,声势浩荡,杀气蓬勃,只教郭士衡愈发气馁。他再无心恋战,于是便故意卖了一个破绽,往后跃出战圈,还一边大声呼道:“贼军势大,赶紧撤回洛阳!”说罢,拨马转身逃遁。

      落日苍茫,漫空瞑色,洛水河浦,春寒冻人,郭士衡突围而出,亡走至此,未见唐军追来,方才驻马稍歇。如今回顾身后,除七星官外,仅余寥寥数十从骑,且个个伤痕累累,还无袍铠整齐者,想到是役一败涂地,回京无颜面对郑主,郭士衡愤恨懊恼,嘴上还骂骂咧咧不停。但眼下洛阳城外到处都有唐军,郭士衡还不敢久留,只容众人小憩片刻,便立刻催促上路疾行。

      这一去沿洛水河浦,直出十余里,及抵平乐园,郭士衡饥疲交迫,不禁又勒马而停。而此刻,贪狼为七星官之长,亦上来说道:“将军,距洛阳还有些路,但眼下士皆饥馁,马尽困乏,不堪再行,这可如何是好?”郭士衡环顾四周,望着平乐园旷原荒野,杳无人烟,他半晌也想不出个法子来,只得说道:“为今也只有耐一耐,待赶回洛阳再说。”贪狼听罢,却又说道:“只是外郭有围城唐军,我等这模样教其撞见,如何再与之一战?”郭士衡眉头紧蹙,许久答不上来,倒还是文曲心生一计,过来说道:“将军,此去洛都,沿途有片林子,林中有座前汉古刹,素来香火旺盛,不如去那里讨要些食水来。”郭士衡喜逐颜开,说道:“前汉古刹?!可是永平年汉明帝夜梦金人,求法西域,敕令所建之白马寺?”文曲回道:“正是。若无记错,白马寺当在前头不远。”说起这白马寺,北倚邙山,南临洛水,始建于前汉明帝永平年间,近六百年古寺名刹,香火历数朝更替而未绝,无愧于洛阳一带迦蓝之首。虽大业末年来,东都一带战火不断,白马寺几经劫难,亦不如当年鼎盛,不过毕竟曾是皇家寺院,多少会有些储存,于其中搜刮劫掠一番,总能填饱饥肠,以解燃眉之急,想到此处,郭士衡迫不及待,拍马即去。

      夜色渐深,星月无光,一行人西进,穿入一片茂密松林,至林子深处,抵白马寺前。眼看山门紧闭,一名小卒受令上前叩门喊话,可许久仍未见有人应声出来开门。贪狼甚为诧异,来于郭士衡说道:“莫非庙中僧侣为避战祸,都已离开此处?”郭士衡抬头望去,还可见墙垣后几缕袅袅青烟,啐地骂了一声说道:“庙中还有香火,怎会无人!一群秃驴不识好歹,唤人去将山门撞开!”几个士卒闻言,奔上前去,一面大呼小叫,一面举兵乱砸,只三两下便将两块门板劈碎推倒,一众凶神恶煞,即闯进寺中。

      佛门清净地,寂寂院落中,迷烟缭绕,檀炷浮香,莲灯闪烁,烛影幽寒,其内却无半分生人之息,一副冥冥沉沉,冽冽森森,连郭士衡及七星官等人入内见之,也不禁打了一个冷战。文曲最为警觉,立刻上前说道:“将军,此地颇为诡异,怕是另有古怪,需谨慎防备。”郭士衡亦隐隐感到一股严氛凌人,他面色骤变,忙说道:“似乎有杀气!”可他话音未落,但闻一阵琵琶铮铮之声飘忽而至。五音摇漾,清韵流徜,云起雪飞,霜吹雾聚,霎时间,教人迷失其中,难以自拔,几个士卒定力不足,闻得琴声,失魂落魄,不由自主地往古寺深处走去,转眼不知所终。

      阴风淅瑟,催人脊骨生凉、寒毛倒竖;妍曲谲异,着人神思恍惚、忐忑难安。郭士衡驻足聆听了好一会,终耐不住心中躁动,猛然喝道:“太上天君在此,何方妖人装神弄鬼!”话音未落,他已提枪奔入寺中,相继穿过三门殿、天王殿,及抵大佛殿前庭院,即寻琴声张望。这菩提院中,轻烟飘渺,薄雾弥漫,依稀可见大佛殿前阶前,一尊石炉,两株古松,而右首一座七级浮屠塔下,摇曳烛火光中,一名红裙少女,斜抱琵琶,背对而坐,衣香鬓影,掩映霏微,若隐若现,若真若幻,直教人见了如坠梦中,目迷神乱。

      郭士衡盯着那少女瞧了半晌,忽觉得这背影有些熟识,却又一下子认不出来,他不觉愣沉于地,手足无错。而此刻,七星官亦追上前来,见着佛塔下那名少女,也尽皆愕然,贪狼便上来小声说道:“将军,这妖女有些眼熟。”郭士衡凑眉蹙额,点头说道:“一个妖女而已,管她是谁,能奈我何!”他仗着身旁七星官在,还有恃无恐,又上前举枪一指呼道:“何方妖女,来此蛊魅人心!”那少女置若罔闻,并未作答,只自顾运劲,轮指连连擘弦。促律急节,锵金戛玉,紧扣人心,郭士衡闻之,只觉气躁难耐,几近走狂,如今他才知道对手非等闲之辈,猛然一声断喝,于七星官道:“妖女以琴惑人,将她拿下再说!”怎知他挺枪欲上,那少女忽然把手按弦,勒断琴音,轻叹一息,又不紧不慢说道:“还以为这反间之计,可钓得大鱼。早知道是几个宵小鼠辈,也无需如此大费周章。”说着她缓缓搁下琵琶,起身回过头来,其人正是杨玄瑛。

      郭士衡与七星官还讶异中,杨玄瑛已缓步走上前来,冷笑一声说道:“不过你来得也好,免得本姑娘再劳神去洛阳城中寻你。”可郭士衡听罢,俄然放声大笑,说道:“手下败将,也敢口出狂言。”杨玄瑛自信十足,取出流云槊,挺槊直指郭士衡,哼一声说道:“废话少说。胜负成败,当于今日一并做个了断!沅芷、澧兰,准备应敌破阵。”言方毕,沅芷自大佛殿出,澧兰自天王殿出,双双按剑,分立左右,而七星官见状,未待郭士衡发号,业已仗刀跃上前来。

      鸷鸟将击,卑飞敛翼,猛兽将搏,弭耳俯伏,七星官列出北斗之式,蓄力待发。此番已是第四次面对浑天阵,崤山太初观、童山骁果营、永宁荒郊野,都几乎险些命丧阵中,不过今日杨玄瑛显然有备而来。这两年来,无时无刻不在思索破阵之法,并孜孜不倦地指点教习沅芷、澧兰二人,一番苦心,只为这一刻的到来,想及此处,杨玄瑛精神抖擞,斗志昂扬。此时,只见她猝然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大声娇叱,投袂振臂,提踵纵跃,腾身而起。刹那间,丹火炽燃,朱焰飙发,赤羽奋翼,金槊凌飞,凶刃寒芒划破长空,呼啸夜天,星流霆策,神抶电击,直捣北斗七宿,这正是:

      罗衣绣裙流异彩,霓裳霞绡舞翩跹。

      火精鼓翅卷熊焰,朱鸟振羽冲帝天。

      激铓劲射北斗宿,霹雳震塌紫微垣。

      流云槊飞锋锐亮,披荆断棘覆坤乾。

      白刃相接,再度对决,杨玄瑛志在必得,七星官寸步不让,看谁技胜一筹,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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