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本就荒谬,正如日复一日滚石上山的西西弗。
西西弗是一位荒谬的英雄,他拥有巨大的精神力量,他是一个注定要与失败命运抗争的人。他藐视神明,仇恨死亡,这必然使他受到难以用言语尽述的非人折磨——他将永生永世地从山脚推一块巨石到达山顶,再看着石头滚回原点。他将在这周而复始的惩罚中,永世无望地劳作下去。
他没有怨恨,没有犹豫,不存任何希望,他明明知道劳而无功,却朝着不知尽头的痛苦走去。他清楚地知道,无数次的胜利本质上是无数次的失败,但它只是激起了一阵轻蔑,他明白自己是命运的主人,他永远前进,他的行动就是对荒谬的反抗。他以自己的全部身心致力于一种没有结果的事业,而这是对生命的无限热爱所必然付出的代价。
这个神话的悲剧之处在于它的主人公拥有清醒的意识,倘若他的每一步都依靠成功的希望做支撑,那他的痛苦是否还会存在?诸神认为对西西弗最可怕的判罚,就是让他重复着无用又无望的苦役。然而今天的人们依旧在终生劳作,机械化地日复一日,周而复始,只因渴求着梦想中的成功。这般可悲的循环在人生的每个阶段都无法躲避,这样痛苦的命运并非不比西西弗荒谬。
这种生活自然有人可以自洽其中,甘之若饴,却也会有另一些人,在某个瞬间突然萌生出“为什么”的疑问。当他们想要追寻生活的意义但又得不到答案的时候,就难免会陷入对乏味生活的厌倦情绪里。
命运在世人变得有意识的偶然时刻才是最悲剧的,理想与现实的巨大落差必然会造成瞬间的觉醒。洞察到生命的荒诞后,人类又该如何自处?
一种不加思索的答案是选择生理上的自杀,一了百了。然而选择死亡就意味着自己承认了活在世上缺乏深刻的理由,确认了整日汲汲营营、一生奔波劳碌都毫无必要,这比“荒谬”本身更令人绝望。
更有一种哲学式的自杀,因为无所适从于现世的无意义,转而寻求宗教上的永恒。然而巨大的空寂永远是难以承担的重负,这是属于人类不可避免的客西马尼之夜。
人的一生是在欲语还休、扭头不看和沉默寡言中度过。加缪起步于绝望,拿着被判定的“罪行”和有限的时间,去接受骑士的浪漫、酒神的热情、哲学家的透彻,去开辟去探索。他深刻地揭露了人在异己世界中的孤独、个人与自身的日益异化、罪恶与死亡的无法回避。他一层层剥离了人生虚幻的外衣,将其荒诞的本质赤裸裸地解剖开来。他让世人直面现实的伪善和残酷,对人生的喜怒悲欢保持最基本的清醒。
加缪肯定了生命的焦虑与荒诞,却不主张其引向疯狂或死亡。他的整个反抗体系建立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思想之上,但他与“存在主义”萨特或“表现主义”卡夫卡的观念都有所不同,他直面惨淡人生的同时却并不绝望沮丧。他赞颂对荒诞的叛逆反抗,主张在静观和行动之间作出抉择,并始终确信在绝望中坚持真理和正义的重要性。
命中注定他“写不成鸿篇巨著,成不了名留青史的伟人”。但在加缪看来,他拥有一颗比较善良的心和一个看似滑稽的理想,能够勇气百倍地保持自己美好的期许,穷尽所有激情去追求真谛,从而使生命的痛苦永不超越追逐幸福的正当要求。
加缪把西西弗留在了山脚下,世人总是看到他身上的重负,而西西弗告诉我们,最高的虔诚是否认诸神并搬掉石头。他认为自己是幸福的,正如俄狄浦斯说的那样幸福,这种说法是如此神圣,它回响在人的疯狂而有限的世界里,它告诫人们一切都从未被穷尽过。
西西弗无声的全部快乐就在于此,这位诸神中的无产者,这位进行无效劳役而又终生反抗的叛逆者,他完全清楚自己所处的悲惨境地,命运赐予了他痛苦和清醒的同时,也就造成了他的胜利。他的命运是属于他的,他的岩石是他的事情,当荒谬的旁人深思他的痛苦时,他就笑着使一切哑然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