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凌晨四点,最后一班环卫车开过去,柏油路像被熨过的黑布。
我把“暂停营业”的牌子反扣,灯却没关——
还有一碗汤底在炉上滚,像不肯咽气的人。
门口传来窸窣声,一只灰白相间的小狗,左后腿打着颤,拖半截绳子。
它抬头看我,眼神亮得吓人,像把最后的火柴划在我脸上。
我蹲下去,它不叫,也不躲,只是把脖子往我掌心蹭。
那一秒,我闻到了铁锈味——绳子磨破了皮,血正顺着毛滴。
二
我把它抱进后厨,用剩的纱布缠伤口。
它全程抖,却硬是没吭一声。
店里没顾客,只有挂钟“哒—哒—”替它数疼。
我开冰箱,找出一截火腿肠,剥开,掰成豆大。
它舔得小心翼翼,像在品尝自己偷来的寿命。
吃完,它歪头看我,黑眼珠里晃着两盏小灯,
灯里写着:别赶我走。
我关灯,锁门,它跟在后面,一步一拐,把地板敲出清脆的鼓点。
我叹口气,把纸箱拆开,铺成一张小床。
它蜷进去,尾巴扫过我的手背,像盖章。
那夜,我第一次听见自己的心跳,隔着一层毛,
替另一个小身体打拍子。
三
第二天,我在纸箱上写了四个字:
“腿短命长”。
它是母的,我喊它“半截”。
半截从不汪汪,只发出一种低低的“呜——”,像把世界含在嘴里,怕吹散。
我开工,它趴在门口,看每一双进出的脚。
有人踢到它,它缩回;有人丢下一小块肉,它轻轻叼住,先跑到我脚边,放下,再抬头——
那意思分明:一起吃。
我弯腰摸摸它头,指尖碰到结痂,硬得像一句誓言。
四
月底下暴雨,排水管堵,水漫进店。
我忙着搬冰柜,一回头,半截拖着抹布,一拐一拐往水里扔。
抹布轻,漂走了,它急得团团转,竟用身子去堵水口。
我抱起它,水冷得刺骨,它的心跳却烫得我虎口发颤。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
它不是在报恩,它是在护着我——
这个唯一肯蹲下来,跟它平视的倒霉蛋。
五
生意越来越差,房东把租金涨了又涨。
夜里,我坐在椅子上算账单,数字红得扎眼。
半截跳上凳,把脑袋搁我膝盖,尾巴一扫,扫出一声“呜——”。
我合上账本,对它说:“可能得关门,咱要睡大街。”
它听懂似的,跑到后厨,叼来一只塑料小碗,里面是它晚饭——几块狗粮。
它把碗推到我面前,自己退后两步,坐下,咽口水。
那一幕,像有人拿钝刀割我心脏,生疼,却不见血。
我摸摸它头:“放心,饿不着你。”
它低头,用鼻尖顶我手,顶回我眼眶里那汪热。
六
我把“转让”告示贴在门上,手机却先响了。
是流浪动物救助站,说在找“形象代言狗”,要拍一组公益照。
我抱着半截去面试,它一拐一拐,却抬头挺胸,像走T台。
摄影师按下快门那一秒,它耳朵向后贴,眼睛亮得像探照灯。
照片一出,帖子爆火:
“半截的一生:被弃、被打、被救,如今它想救你。”
捐款雪花一样飞来,救助站租下我的店,改成流浪动物领养中心。
租金全免,条件只有一个——让我继续当店长。
七
开业那天,门口排满人。
半截穿上红色小围巾,在人群里来回穿梭,尾巴摇成螺旋桨。
一个小女孩指着它:“妈妈,它的腿怎么了?”
妈妈蹲下身:“它用那条腿,教我们怎么好好活。”
我回头,看见半截被一堆孩子围住,它低头舔这只手,又舔那只,像在分发自己刚刚攒够的勇气。
阳光照在它身上,毛尖闪着金,像给它镀了一层不灭的光。
八
夜里,打烊。
我关灯,半截不睡,一拐一拐走到店中央,抬头看新换的招牌——
“替我活下去”。
那是我用油漆写的,墨迹还没全干。
它冲我“呜——”了一声,这一次,声音拉高,像把世界轻轻推开一条缝。
我走过去,抱起它,耳朵贴它胸口——
“咚、咚、咚”,每一下都在说:
别怕,咱们还有很长的路,
一拐一拐,也要走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