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八、家访
我曾经几次家访过我的病人。我总是感到做得还太少,因为每次家访都被证实非常有价值。每次探访使我了解到了病人的不同方面(如果不去我永远也不会了解),例如他们的癖好、工作对他们家庭生活的侵入、他们的审美情趣(从家具、装饰和艺术作品中看出)、他们的娱乐喜好、家里的书和杂志。一个病人抱怨说他没有朋友,但是他的家里无比脏乱,根本没有顾及访客的感受。一个年轻的、有吸引力的、梳洗整洁的女士来寻求帮助,为的是她不能和男性建立很好的关系,但是她对自己的居室环境表现了极少的关注:地毯上厚厚的污垢、一堆纸箱里装满了旧的邮件、破烂的家具,难怪她的男性访客来了都会被吓跑。
对另一位病人的家访使我第一次了解到她养了10多只猫,她的屋子里充满了猫尿味,以至于不能在家里接待朋友。对一位本来显得野蛮、不敏感的男性的家访使我惊讶地发现,他家的墙上挂满了中国风景画和中文书法。
在家访之前进行的讨论可能尤其有效。病人可能会对这种暴露产生焦虑,他们可能会犹豫是否应该进行大扫除还是让自己的家看起来就像平常一样。一个病人变得非常焦虑,有一段时间抗拒我的家访。当我看到她的公寓时,她看起来非常尴尬,因为她的一面墙上放置的都是过去爱人的纪念品:嘉年华玩偶、歌剧院票根、在塔希提岛和阿卡普尔科(两个风景胜地)照的照片。她为什么感到尴尬?她一直有一种强烈的愿望想要获得我对她智力能力的尊重,而当我看到她如此沉浸于过去的时候她感到十分羞愧。她知道永远迷恋过去的爱是十分愚蠢的行为,而且她感到当我看到她如此阻碍自己前进的时候可能会对她失望。
另一个沉浸在悲痛中的病人在治疗中总是谈到他妻子仍然存在的影响和照片,于是我建议进行一次家访。结果发现他的房子里充满了对妻子的纪念物,包括在起居室中间的那个又大又破旧的沙发,他的妻子就是在这个沙发上面去世的。墙上挂满了妻子的照片(包括妻子自己拍摄的照片),书柜里全都是妻子的书。最重要的是:在屋子里面很少有他自己——他的品味、他的兴趣以及令他舒服的地方。这次拜访本身对病人来说也很有意义,我对他足够关怀,所以进行了这次家访。而且这次拜访也带来了巨大的改变,他声称他需要我的帮助改变他的家。我们一起指定了日程安排和逐步改变房子的方法,这两者都促进了、并且体现了对悲痛所作的治疗工作的进展。
也有一些人表现出对自己很少的关心,好像他们的生命中不配有美丽和舒适。一个病人出乎我意料的是在家里收藏了成百上千的旧杂志和电话本.一堆一堆地满屋都是。我的学生的一个病人也收藏了很多东西,在经过了两年的治疗之后,她最终同意治疗师到她家拜访,并且对治疗师说:“你必须保证不要哭。”她的这句话表明她同意治疗师的家访是她真的开始改变的表现。
家访是重要的事件,我并不想传达给新治疗师一个可以轻易进行这一步的意思。首先需要建立界限,并且尊重界限,但是当情况需要的时候,我们必须在提供的治疗中做到灵活一些、有创造性一些、更加个体化一些。另一方面,你可能会奇怪为什么家访曾经在医疗保健中十分常见,现在却被人认为是鲁莽的和冒险的行为。我很高兴看到现在已经有了一些变化,从家庭治疗师开始强调安排在病人家里的治疗增多起来。
五十九、别把解释看得太重
在前面我们谈到过一个我和病人共同进行的实验,我和她分别记录每次治疗,结果发现我们记录和看重的是同一治疗过程中非常不同的方面。我看重自己知性的解释,但是这对病人来说没有多大的影响,她看重的是一些和关系相关的小事情。在许多发表的第一手的治疗描述中都指出了这一差异。治疗师比病人对解释和顿悟的看重要远远大于病人。治疗师总的来说过度看重了知性解释,从心理治疗诞生之日开始就存在着这个现象,弗洛伊德给出了两个颇有吸引力的、但却是误导性的隐喻。
第一个是一幅图像,治疗师就像一个考古学家,努力在埋葬已久的记忆尘土中寻找真相——在病人早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寻找早期创伤、原始图景、最初的事件。第二个隐喻是拼图。弗洛伊德认为,找到最后失去的一片,整张拼图就会完整了。许多弗洛伊德的案例读起来就像神秘故事,读者急切地向后读,期望一个圆满的回答可以使所有的谜团都被解开。
很自然地我们把自己对知性解释的热情传递给了病人。尼采曾经说过:“在交谈的时候,我们甚至会创造对方的表情,使其与我们认为自己说出的精彩之话对应。”弗洛伊德毫无掩饰地表达了自己对知性解释的热情。不止一个病人都曾经描述过他的—个习惯:在做出一个特别有洞见的解释之后,他会去拿“胜利的雪茄”以示庆祝。并且大众媒体长期以来也把这个对治疗的错误观点传递给大众。好莱坞对此的典型表达是治疗师经过了重重困难,追踪了许多错误的线索,克服了欲望和危险,最终达到了伟大的澄清和洞见。
我并不是说知性的解释并不重要。实际上它很重要,但其之所以重要的原因和我们通常认为的不尽相同。我们不能忍受一个永远捉摸不定的存在,因此渴望绝对真理的舒适。正如你猜说说(原文如此,估计应当是“尼采所说”。——嘉麒按):“真理是一种妄想,没有它任何种族都无法生存。”我们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寻求解决、完形的需要,我们坚持认为解释或者某些解释是可能的。这让事情变得可以忍受,使我们拥有了某种控制感。
但是重要的并不是知性追寻的内容,而是其过程,这才是心理治疗提供给每位病人的东西:病人因为对其生活细节的关注而感到温暖,治疗师因为解决生活的谜团而感到振奋。其美妙之处在于它让病人和治疗师紧密地联结起来,在其中孕育了最重要的改变动因——治疗关系。
在实际中,知性解释和治疗关系之间的联系非常复杂。治疗师对病人的生活——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了解得越多,就进入得越多,成为一个愈发共情的旁观者。而许多解释明确地以促进治疗关系为目的,治疗师一次又一次地试图澄清阻碍了他们和病人之间建立联结的障碍是什么。
从最基本的层面考察洞见和变化之间的关系仍然是个未解之谜。虽然我们理所当然地认为洞见会引发变化,但是这个顺序从来没有经受过实证检验。实际上有经验的、富有思想的治疗师提出相反的顺序也是可能的,即洞见在改变之后发生,而不是之前。
最后,让我们记住尼采的名言:“不存在真理,只有解释。”这样,即使我们真的提出了某些巧妙超常的解释,我们也必须意识到这不过是一种观点、一个解释,而不是事情的惟一解释。
想像一下如果有一个绝望的失去了丈夫的女人,她不能够忍受孤独一人没有伴侣,但是另一方面任何与一个男人的可能的新关系都被她自己破坏了。为什么呢?经过了几个月的工作我们可能会做如下的解释:
她担心自己受到了诅咒。任何一个她爱过的男人最终都死去了。因此她避免亲密关系,以免她不祥的命运会伤害到其他人。
她害怕与一个男人的亲近关系是因为,这样他可能就会看到她内心深处,发现她根本上的恶劣、淫秽和狂暴的冲动。
如果她真的允许自己爱上另一个人,这将会迫使她承认她的丈夫已经真的死去了。
爱上另一个男人意味着背叛:这将会表明她对丈夫的感情并不像她所想的那么深。
她已经失去了很多,无法承受另一次的丧失。人实在是很脆弱,每当她看到生活中新的男性的时候,她就仿佛透过了他的皮肤看到了下面的头骨,就充满了他会很快变成一堆干枯的骨头的想法。
她憎恨面对自己的无助。过去当她的丈夫对她发火的时候,她会感到被丈夫的怒火所毁灭。她下决心再也不让同样的事情发生,再也不会给任何一个人同样的控制权。
确定和一个男人建立关系意味着放弃所有其他的机会,她不想放弃其他的机会。
这些解释哪个是对的呢? 有一个对的?几个都对?每个解释都代表一种构建,有多少个解释系统就有多少种解释。现在哪个解释都不会造成根本差异。但是寻找解释的过程使得治疗师和病人彼此联结,而这种联结会最终起作用。病人冒险走出一步,选择和我建立更深层次的关系,而且我并没有离开。我没有因为她的愤怒而被摧毁,我仍然和她保持亲近关系,在她最绝望的时候我抓住她的手,我仍然活着,并没有成为她的厄运的牺牲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