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有门前汴河水

一条老汴河,从老青阳镇北(现在的泗洪县城)自西向东,然后在镇东转身南下,一川脉脉三十多里,一直通向洪泽湖。四十年前,沿河西岸一条石子路,也随着老汴河从县镇一直往南几十里,直通到洪泽湖边的临淮镇。

在河与石子路之间的河槽里,零零散散地住了许多农家。我家便是其中的一家。当年我家在河槽里是两三间泥草房。

我有三个哥哥,他们相继隔一两岁的年纪,一个个像白杨般的窜起来。刚出校门,就络绎有提亲的上门了。在农村,儿子大了,房子是要解决的头等大事。房子,也是一个家庭在村子里的地位的象征。

三个儿子,这对在土里刨食父母来说,就如压在身上的三座大山。

一个周末的下午,大哥第一次带女朋友(后来我大嫂)回家的时候,我正捏着铅笔头做作业,妈妈在旁边缝补衣服。我当时拘谨得不敢说话,偷偷瞄她一眼,就又装着低头写作业。

那时的我读二年级了吧,我趴在家里的饭桌(家里唯一的桌子)上写作业时,一抬头就看到了屋子西山墙上的那道裂缝。我突然很窘迫,担心大哥的女朋友也看到那道透着光亮的裂缝。

在那之前的一个晚上,庄上的一个妇人来我家溜门子(方言串门),提说要给我二哥介绍对象。妈妈热情地陪她聊天,末了,我听妈轻叹了口气说,还是等一下吧,中华(我大哥乳名)的亲事定下来了,接着就要过帖、下礼(我们这儿结婚前的必要仪式)。这房子还没盖,盖上房子,才能把老大媳妇娶来家,这事赶事,都要钱哪。老二的亲事就等一等吧。那妇人说,这事不急,但人家女孩子和父母不嫌你家穷,这话先说给你们。

在农村,儿子大了,房子是要解决的头等大事。房子,也是一个家庭在庄上的地位的象征。

那天夜里,父亲一根接一根地卷着旱烟,抽了一屋子的烟味。父亲母亲在商量着,盘算着怎么筹备,到哪家能挪借一点,怎样尽快把大哥二哥结婚的房子盖起来。那些天,几乎每天夜里醒来都看到父母靠在床头,絮絮地计划着,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睡的。我也就是在那时候突然懂事了,体会父母的不容易,很想自己立马就能有本事,不要让父母这么焦愁。

父亲是个极要面子的人,给三个儿子盖砖到顶的瓦房,是他的生命中最重要的事。当时的父亲四十来岁,腰板挺拔。我想他是自觉自己能扛得起来,愁归愁,但人前硬气。

其实,盖房子的事,几年前就在一点一点地准备着,筹划着。当时虽然住的是土房子,但东屋山已经码了好几垛砖头了。

父亲会编织芦席和粮圈。编织前有两道工序,破芦苇和压篾子。破芦苇不容易,一根细细长长的芦苇,用篾刀把它们完整地破成两半,家里只有父亲本人会。哥哥们帮着推石碾压篾子。压篾子是也很重要的一道工序,也是有讲究的,用劲的匀称缓急,石碾来回必须这一趟压着上一趟。父亲担心哥哥性子急不小心坏了一堂篾子,很多时候就自己推石碾子。

记忆里,月光下的打谷场上,父亲弯着腰,一趟又一趟地来回推着笨重的石碾子。田里回来到家的父亲,不是破芦苇、压篾子,就是盘腿打席子。从没见着父亲有空闲过。那码在屋山头的红砖,就是父亲把一根一根芦苇变成席子和粮圈后,卖了钱,一垛一垛积攒下来的!

母亲除了忙田里,就忙菜园子。菜园子里的蔬菜除了吃,母亲还挑上街上卖。鸡下的蛋,一颗一颗攒起来,卖了钱,可以称盐打油。卖菜卖鸡蛋,一块钱就是整钱,母亲舍不得拆用,一张一张攒着置备盖房子的材料。

当时大哥刚刚参加工作不久,二哥中学毕业后,也在码头上做了搬运工,虽然他们工资都不高,但除掉自己必要的花费,同事间的人情往来,多少能帮家里一点。

三哥放学到家,扔了书包就去菜园挑水泼菜。所以,我们家的菜园里的菜长得特别好。

姐姐放学帮着妈妈做家务。我的任务是作业写完割猪菜、放猪。记得家里当时喂了三头猪,我总喜欢学妈妈的样子,在它们吃食的时候,拃量它们的脊背,看又长了多少。

日子虽然穷,但一直在希望中向前奔。

又拉回了几车砖。

红瓦也整齐地码在屋山了。

做檩梁的木头也备齐了!

终于,在1983年一个春日的上午,我家的新房子动工了!父亲眉头舒展,手里拿着特意买的纸烟,一遍遍地敬给工匠,散给来观看的庄邻。我第一次感觉打夯的号子那么动听!

新房子落成,大哥二哥相继结婚。

用父亲的话说,他的任务还没完成——他也要给我三哥盖高大的瓦房。

当三哥的房子盖成,结了婚,父亲母亲终于可以好好地舒了口气,用我们农村人的话说,他们完成任务了。

父亲盖起的几处红砖大瓦房,是村里亮丽的风景,是我们家的一座丰碑。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政府要深凿河道,拓宽公路,我们家面临拆迁。

父亲一辈子的血汗哪,就要被推倒。那段时间,父亲酒喝得多了,烟抽得又厚了。在正式拆迁那天,一向沉稳的父亲显得很烦躁。我们的心也是乱乱的,三哥家的五岁的儿子推板车轱辘玩,挤在墙角,手指被夹得血肉模糊!家里一时乱糟糟。

房子全部推倒。我高大挺拔的父亲,好像一下子老了许多,背垮了下来。

好在,后来哥哥们相继盖起了更漂亮气派的平房,父亲似乎也放下了那些被推倒的房子。

十多年前,村里土地流转,村庄限时拆迁。父亲摸着院墙叹息道:“这铁桶样的房子说扒就扒了,这不是坑人吗?!”

拆迁后,父母一直跟我三哥生活在县城的小区里。小区老人们聊天,父亲说,我是跟三儿子过的。也许,在父亲心里,家里后来的房子虽然一次比一次好,但都不是自己的功劳了,那是属于儿子们的。

八十多岁的老父亲每次上楼回家,提着小马扎,手扶着楼梯,每一步都走得那么费劲,喘得让人揪心,再也没有当年盖房子的神采了。

母亲于十年前猝然辞世。父亲也走了好几年了。

惟有那汴河水,一如往昔,悠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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