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给萧含川做贵妃的第九年,我终于被他赐死了。
宫妃们无一不拍手叫好,祝贺这宫闱中终于少了个强劲的对手。
可没有人知道,是我主动求死的,而他却眼眶通红地求我不要死。
我是笑着喝下毒酒的。
我知道,我在他的心中,将永远有着一席之地,再没有人能跨过我了。
2
新帝登基,由于我爹是太傅,姑姑是太后,我成了闻贵妃。
不算太令人意外的一件事。
让举朝意外的是我只成了闻贵妃,而不是闻皇后。
毕竟我的父亲权倾朝野,毫不夸张地说,萧与闻,共天下,萧含川这个新帝也不过是傀儡皇帝而已。
3
文顺元年,我入了宫,赐居芳华宫。
芳华宫是先帝为心上人曲贵妃建的,宫里摆着的都是天下最好的奇珍异宝,连皇后才该住的坤宁宫都比不上这。
可我却感觉到了唏嘘,我木讷讷地看着,突然眼圈一红,哭了起来。
宫女们把原本就低垂的头低得更低,都快贴地了。
我好害怕,我会成为下一个曲贵妃。
我到底什么时候死?
从前,先帝在时,芳华宫里住着家破人亡的曲贵妃,后来,新帝登基,芳华宫里住着即将家破人亡的悲催的我。
芳华宫仿佛像是被人诅咒了般,入住的宫妃没有个好下场。
芳华,芳华,芳华宫里是锁住了那棵年年开花的梨树,还是锁住了宫妃的年华,让她们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地等着宠幸。
有不见者,三十六年,我虽然没那么倒霉,等个三十六年都没见过皇帝,但这宫里的日子是真的无聊啊,还要担心害怕自己什么时候死。
我觉得我一天就长大了不少,前有一夜白头,后有一天长大。
我哭得越来越伤心,不免想起了往事。
芳华宫中栽着棵有些年头的老梨树,有点歪脖子,倾斜着腰。
幼时,我常常偷跑到芳华宫,曲贵妃见着我来,也不抵触我,给我塞些点心、小玩意。
姑姑不太喜欢我吃那些糕点,也不喜欢我把心思放在那些小玩意上,她叫我读书,叫我学习礼仪,叫我成为大家闺秀。
我平日里也不能见到这些东西,除了在曲贵妃那。
长大后才知道,她应该连带着一块讨厌我的,因为姑姑经常去芳华宫折辱她,曲贵妃真是个人美心善的大好人。
姑姑知道我和曲贵妃有来往,勒令我不许再去芳华宫,好像还去芳华宫寻了一个来由狠狠的责罚了曲贵妃。
我不知道为什么姑姑这么讨厌曲贵妃,有什么可以讨厌的,曲贵妃人这么好。
4
如果有一天,我到了地府,我是一定要去问问曲贵妃是如何做到如此的高风亮节,清风霁月的,如果我做到了,我想我可以安然的赴死吧,可惜两者是矛盾的。
后先帝大行,姑姑被尊为皇太后,曲贵妃壮烈地自缢于先帝灵堂前。
史书懒懒地翻开了新篇,姑姑还是这么幸福。
真羡慕呐,一辈子养尊处优,不用事事烦心,街道上的乞丐为生计奔波,而姑姑什么都不用想,从高门贵女到皇后再到太后。
兴衰荣辱,怎的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就如此之大,我出生在闻家将衰不衰的节点,必有一天,闻家会在皇权与世家的斗争中身先士卒地死掉。
我也就谨言慎行地过上了守着那棵梨树过日子的岁月,芳华宫没什么象征性的物件,各种珍奇异宝堆砌成了个四不像,唯独那棵梨树最喜人,它长得可真像一个岁数大了的老者。
据说是曲贵妃犹喜梨树,先帝才特意从民间四处搜寻挑的这棵大树栽在芳华宫。
春时,梨树开花,清风徐来,就跟下雪似的,就像大雪覆满了芳华宫,格外地好看,我见过一次。
可梨同离不是什么吉利的,隆冬也不是什么吉利的。
它们好像没有一个不昭示着我的命运一般,梨花,大雪。
5
新帝萧含川的后宫中没有太多的宫妃,一个我,一个苏贤妃,一个胡淑妃,还有几位我唤不出名字的美人、宝林,那些人也不是我和闻家关注的重点。
最多算是宫斗下的炮灰人物。
萧含川不太会来芳华宫,大抵是看到我心烦,白日里要看到我父亲那副把朝堂当做自己家的丑恶嘴脸,晚上倒也不能再睡一个安稳觉。
于是,他多宿在苏贤妃的璃春宫。
据说在璃春宫夜夜笙歌。
别提多高兴了。
苏贤妃,苏献姝想来还是惨的,她是萧含川还只是皇子时的正妻,可偏偏父亲在先帝二十九年间的春闱成了科考舞弊案的主谋。
萧含川称帝后,朝臣皆称苏献姝是罪臣之女,不应做这母仪天下的皇后,我的父亲,便是那群反对的人中的领头,我父亲还主张将苏献姝赶到尼姑庵做尼姑。
后来大家各退一步,苏献姝没做成皇后,父亲的念头也落了空。
我知道父亲是因苏献姝坏了他当年的好事,原本萧含川的正妻应当是我。
可偏偏又不是我,成了苏献姝。
姑姑和父亲咬碎了牙,我幼年为何会长于皇宫,还不是因为他们指望我和萧含川能有点青梅竹马的情谊,未来好琴瑟和鸣结为夫妻。
6
我让他们失望了。
萧含川宁愿得罪我父亲,都不愿意让我成为他的皇后。
我知晓萧含川愧怍于苏献姝,满门被斩,连三岁稚童都不放过,只剩下了一个已成萧家妇的她。
我不觉得有什么好不好愧疚的,纵使退一万步来说,朝堂明争暗斗,那是场做在皇帝眼皮子底下明晃晃地冲着萧含川来的陷害。
当然并也不妨碍我不觉得那是陷害,就像是蚊子也不叮无缝的蛋,不是他动了心思,便是他御下不严,左右都是有错,这些都算是为官的大忌。
萧含川的愧疚于苏献姝并不是好事,他越愧疚越宠爱苏献姝,姑姑和闻家就正是越发发愁,如何除掉她,给我腾位置。
我莫名的有一种可笑的直觉,我觉得苏献姝只是一个挡箭牌,萧含川最爱的那个人还是我。
7
苏献姝生前做不了皇后,死后追封倒也不是不可,她总会等到的。
苏献姝没等来别人的暗算,等来了我的嫉妒成了真。
萧含川也是奇怪,倘若真的爱她,又为何要让她站在这风口浪尖之处受人指摘。
他可真让我瞧不懂。
让我心里的怨恨终于在某一天达到了顶峰,失去了平衡。
苏献姝生女殁在文顺五年春,彼时梨花开得繁茂,像冬日里被皑皑白雪压满了枝头。
颇有几分冬日寂寥的味道。
我听到消息时已是半夜,心头一颤,萧含川召我去璃春宫。
我知我做错了事。
我到那时,璃春宫的偏殿已聚集了这宫中身份显赫之人,我给姑姑、萧含川行了礼。
火烛随着人的动作跳动,不时发出啪嗒啪嗒声,我有些惧意,心跳越来越快。
萧含川皱着眉,自我来后看了我一眼,也就在想事,他说:“我想,追封献姝为皇后。”
姑姑首先不同意,她持与朝臣一样的意见:“贤妃是罪臣之女,怎能封为皇后!皇帝若真想追封她,不如追封为皇贵妃吧。”她的语气柔和中杂着不容置喙的意思,她似乎并没有把萧含川的话放在眼里。
皇贵妃离皇后只有一步之遥,近在咫尺,却又相隔偌大的、此生都横跨不过的鸿沟,我想了想,对哦,苏献姝这辈子的确是横跨不了了。
8
我心中暗暗发誓,我这辈子只只做这一件坏事。
上天会宽恕我的吧,这殿里的人哪个没做过坏事,哪个人的手里没沾过几条人命,他们都活得好好的。
我只能用这样的对比的方式来给自己安慰。
以此得出我不会遭到报应。
如果我要遭报应,最大的报应,我也应该早就知晓了。
姑姑这般急切,我想起她曾不止一次和我说,曲贵妃如何如何地好又如何?她终究到死也会压曲贵妃一头。
薨后的殊荣重要吗?
这只是姑姑心中的自我安慰。
我问,先帝当真爱过曲贵妃吗?
姑姑也给不出答案,没个定论。可能姑姑想着是爱的,可又没有撼动她的地位,不爱又怎会让她一直活着?
曲贵妃只是个罪臣之女,她的父亲谋反未遂,她却还是进了宫,还得了这么高的一个位分。
我好像心中有些明了。
姑姑恨曲贵妃,是不是就像我讨厌苏献姝一样。
皇家历来都是矛盾的结合体,就像我看不透萧含川。
我猜,曲贵妃是先帝心底的一处执念,如果爱,那又为何让她家破人亡,让她一辈子蜗居于芳华宫那一片小小的天地,为何宫中有如此多的嫔妃。
理应一生一世一双人。
9
萧含川意味不明地瞥了我一眼,我会意,竟也就拉着闻太后繁琐的华服亲呢地撒娇:“ 姑姑,苏姐姐和皇上是少年夫妻,之前就是为着苏姐姐是罪臣之女这个由头,让她居于这个妃位,如今死者为大嘛,毕竟苏姐姐是为了给皇上生女殁的。”
我适时地要落下几滴眼泪,我不想为她哭,我心里难受,难受的,也不是什么她死了,我真的好害怕,我第一次害死了人,虽然他们都说,在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里,你不害他们,他们就要来害你了。
我说服不了自己了。
姑姑点了点我的鼻尖,一副就我胆大的样子,不太情愿地说:“罢了罢了,皇帝你爱怎么做就怎么做。”
姑姑的心里不痛快,我看得出来。
在别人殁的地方,我竟还装出了一幅天伦之乐的场景,想想都有些毛骨悚然。
胡淑妃就像是个透明人一样站着,昏暗的火烛下不仔细看都注意不到她,她可能心中正在想着怕着,下个死的会不会是她。
反正不会是我。
死后的尊荣再多也无益,生前又享受不到。
是我害的苏献姝,我收买了太医,在她的安胎药里掺了其他药草。
后来,我再也没见过那个太医。
我没处置那个太医,姑姑也不知道这事,那只能是萧含川了。
10
快天明了,殿中越来越亮堂,他们俩还不断争吵,吵得天昏地暗,各执一词。
我听的都快要激动的一拍桌子,大喊你们别吵了。
姑姑提出我送她回寝宫的要求,无非是她觉得我方才这话提出的不是时候。
我有时也不理解她,她又不是萧含川的生母,端着幅与谁都有刺的架子,也不怕萧含川有一天灭了闻家,灭了我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杀了她。
虽然我猜此等不孝的事,萧含川也不会做,毕竟要在后世留下一个孝顺的名声。
像他这种人,必定是想在青史中留个好名声,留下一番青史留名的成就。
一路上,她发了好大一通火。她说:“闻鸢,你如今倒是长本事了,还敢在那儿看他脸色。”
她好像忘记了,萧含川现在不是那个谁都可以过来踩一脚的落魄皇子了,他是皇帝,是天下共主,万人之上。
不仅是姑姑忘了,整个闻家都忘了。
我忘记我是什么时候意识到的了。
现在,只有我心里跟个明镜似的记得。
我不想要这种明镜似的知道。
苏献姝的死,可能明早就要传个众说纷纭了,有谁会想到是我害的。
说不嫉妒是假的,每次萧含川来后,都给我留一碗避子药。
宫中无一子,他也不会想让我生下他的孩子。
他是怕我有亲子后,我的父亲会让他这个傀儡皇帝直接上西天,扶持幼帝吧。
“阿鸢今后不敢了。”我恭敬地垂首,顺着她的话说。
姑姑见我服软,又语重心长道:“阿鸢,苏贤妃这几年掌管宫中事务,她有将你放在眼里吗?没有皇后之名却有皇后之实,你是贵妃,这掌权也理应是你该掌,她既越族代疱到如此地步,便让她去好好地见她的父兄,当年若不是她,皇帝正妃的位置该是你的,如今你该是皇后了,替她求什么情。”
我能说我是心中有愧吗?自是不能的。
我害怕他们说我阴毒。
11
我宁愿她们的心里,我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人,永远是那个生性纯良的小姑娘。
皇后二字谈何容易?苏献姝是正妃,却又不是皇后,只在于世人的言语和皇帝的意愿,我连皇帝的意愿都没有抓住。
萧含川不愿意正眼瞧我。
仿佛是看到什么脏东西一样。
我不知道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就开始变了的。
明明小时候玩得这么要好。
现在,关系僵的要死。
没过几日,连苏献姝的后事还未办完,她拼命生下的那个女儿也随她去了,她的后事连着那个女儿的后事一块办。
宫中人人悲凉,其中自然不包括我。
就那之后,我一直恪守本分地待在芳华宫,看着梨花开了又谢,宫中的事物管理依旧没有落到我的手中,我称病躲在宫中,姑姑骂我不成器,据说气的砸了好多东西。
我闲来无事,就晒着太阳发呆,有一种虚妄的幻想,日光可以清洗掉我的罪孽。
我在芳华宫的一处角落的书柜中翻到了已故曲太妃留下的日记。
曲太妃她每日无聊就写这些东西打发日子吗。
我每日无聊时就盯着那棵梨树发呆,想着从前那些幸福的岁月。
果然,还是从前开心。
曲太妃的下场,在那场谋逆案中不算太过惨,好歹还入宫为妃,享了一生荣华。
突然想到,在我入宫入主芳华宫那天开始,闻太后便极据力争,想让萧含川改变心意,应当是她觉得芳华宫不吉,但萧含川却只是笑笑,不语。
我真恨萧含川,让我成了一个大笑话。
12
文顺八年春,我好像渐渐习惯了萧含川一个月来个四五次芳华宫的事,这三年里宫中又进了好一些朝中居于高位的臣子的女儿、侄女。
现在的后宫才像是争奇斗艳的花园,百花齐放,各有特色。
她们有的年轻气盛,想要争宠,还有些佛系的在宫中打牌,宫中形成了几个小团体,大家都乐的自在。
没人来我的宫中找我玩。
估计是都觉得我太过于孤僻了,其中倒有那么两三个人,也是有想过如何争宠的,只是出师未捷而中道崩阻,被胡淑妃杀得七零八落。
我在暗中看得偷乐。
至于我的害人之心自从苏献姝殁后,再也没动过。
一是她们没有给过我危机感,二则是我想离死也不远了,何必如此费心尽力的搞宫斗呢。
苏献姝,真真是一念之差。
萧含川像是一条蛰伏在暗处、眼睛发着绿光的毒蛇,嘶嘶嘶地伸着舌头流口水,也可能是一匹狼,趁人稍不注意就一击毙命。
我与蛇同行,就算时时提防着,也左不过哪一日它突然就跳起来,用那尖牙咬住我的脖子。
我时常摸摸脖颈,好似就会有那么一日。
可萧含川不是真的毒蛇,他也不会真的来咬我一口。
13
而姑姑,对我的事随着年纪大了也静了下心去,不再执着于我是否能成为皇后不皇后的了,她也没这个心力了,上了年纪总是小病不断。
我的父亲闻太傅也不再递信给我,叫我加把力了。
他们在朝中如何?我也一直没个准信,没人会告诉我。
大家好像都歇了心思。
我只能眼巴巴的见着他们一步一步地身陷囫囵,却无法提醒,其实我有暗中提醒过,但是他们太过于一叶障目。
说我太过于小心谨慎。
说萧含川才不会将事做到如此地步。
我这一生都要被囚于芳华宫这处小小的宫殿中,如曲太妃,小心大意,又有何区别。
不会太久了,这样安宁的日子不会太久了,我的预料总是很准。
最近总是做梦,总会翻来覆去的梦到苏献姝,我才想到这宫中好像没什么人记得她了。
萧含川从一时的悲痛到如今的新人遍地,姑姑好像也忘记了苏献姝带给她过什么不痛快,胡淑妃也从那时的警惕防备到如今的放松得意,整日想着自己会不会成为皇后。
毕竟除了我以外,也就她有最大的可能了。
而我也从那时天天做噩梦,觉得宫中有鬼,觉得苏献姝的怨魂会找我索命,到后来不怎么会想起她,再后来忘记有过这么一个人存在。
在麻木中渐渐的忘却了好多事。
我依然记得我当时害人那种痛快与畏惧,明明知道她那些荣宠都是假的,可还是气不过,还是想去暗害她,觉得她活着就是碍了我的日子。
她最后也没被追封为皇后,只是如姑姑所言草草封了个皇贵妃,那几日朝中大臣闹得很凶,萧含川模糊不清的意思终于也停了下来。
我想起来后,为苏献姝抄了几页佛经,以求心安。
有时会想,父亲的下场会是什么?如果是流放,倒也算是萧含川积善,报了闻家的从龙之功。
可是又想闻家一家子的自大,活着也不是什么好下场,每日遭人白眼,被人唾弃,活在世上也没意义。
萧含川问:“阿鸢,怎么还在这。”
萧含川突如而来的声音把我吓了个半死,我说:“在看花,想起小时候总喜欢往芳华宫跑。”说完就匆匆忙忙回了内室。
他属实像是冤鬼,半夜来索命的。
夜已深,露水也重。
苏献姝的死与我的联系,他是知道的,可他又偏偏不说,装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每一次看着我,我都慎得慌。
假如,假如他真的是深爱着苏献姝的,他会不会现在心里在谋划着有朝一日要如何杀我。
“记得那人,和月折梨花。”
我远远地听到,我和他也偷偷趁着月色折过芳华宫的梨花。
好久远。
但是这个时候,说这些有何用?
这好像是陈亮的诗吧,我记不起来了,明天就去翻书!
我突然就有了干劲。
14
我真的不喜欢冬日。
姑姑大行那天是隆冬的夜半,大雪纷纷扬扬地落,我听着一声又一声洪亮的丧钟声响起,难免觉得心里哀伤。
心底那股子悲伤,沉重压抑,又发泄不出来,我想我大哭一场都不至于会那么难受,我和姑姑待的时间很久。
至少从前,在我孩提时刻,她不会想着对我拔苗助长,两人相处的那也算是快乐,她是我这辈子相处时间最长久的长辈。
就连我的父母都没有如此长的时间过。
小时候常常住皇宫,虽然缘由只是想让我和萧含川有点情谊,后来进宫,与我相伴的亲人也只有她。
姑姑自生病起,便知道自己活不过了,她居然又把曲太妃的棺材迁了出来,与先帝合葬。
姑姑,这人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一直在她身边待疾的人是我,我亲眼看着她咽气。从开始的还有点清醒,到后来的每天都浑浑噩噩。
她不断地念叨着阿爹、阿娘,念叨着曲太妃。
看着她渐渐的没了生命力,一夜之间慢慢的老去,皱纹越发显现出来,我才真真切切的发觉,我好像忆不起她当年是什么模样了。
我如梦初醒地知道,她这些是在嫉妒曲太妃。过去心中隐隐有答案,但知道时依旧震惊。
因为我认为她会嫉妒曲贵妃那就是个笑话。
我倒觉得曲太妃应该嫉妒她才对,一辈子顺顺当当,身在一个显赫之家,生长于锦绣堆中,平平安安地长大,进了宫做皇后,无所生又如何?依旧稳稳当当地做了太后。
我便没有这个福气。
她不应该会,又或是以她的性子,不会渴望先帝钟情于她。
连我都不会想着萧含川对我有什么真实的感情,左不过是逢场作戏。
有时会迷茫,盛极必衰,他们为什么一定要强求家族长立于朝中,逼迫没有读书天赋的哥哥拼命读书,为人木衲的弟弟学会圆滑,在朝中立住脚。
太满的权利有什么作用吗?
水太满了就全都漏出来了。
满月之后就是亏月。
15
丧钟敲响,姑姑的后事大操大办,风风光光地走了最后一程。
文顺八年的除夕夜没有大办宫宴,整个宫中都冷清萧条不少。
那颗梨树只徒留下枝干,雪压满枝头。
萧含川可能是怕我伤感,宿在我宫中,我喝了点酒,鬼使神差地像小时候那般无法无天。
我向他敞开心扉,大谈些大逆不道的话。
“如果哪天闻家因为什么事情获罪,你能让我去死吗?我想了想,三尺白绫勒死的太痛苦,死相还可怖,还是鸠杀吧,少受点痛苦。”我盘算着。
从前,无忧无虑的时候,我应该也没有想过未来的自己一天天想着的会是如何轻松的死掉,会在那想怎么样的死法不痛苦。
“我不想成为下一个曲太妃,一辈子因为流放的父兄的性命苟活,后来又被姑姑威胁自缢,闻家获了罪,你就抄家,都别让他们活了,我想着他们以后活着像条狗一样也没有意义。”我好心狠,我突然意识到,渐渐的说不下去了。喉咙里像卡了一根鱼刺一样难受。
我有些悲怆,好像事情就在眼前,也对,姑姑大行了,是在眼前了。
我自知,我不应该为他们做决定,他们是与我有血缘关系的同胞,可他们也同样作恶多端,活在这世上无非是被人唾弃。
留着他们活在这个世上也只是屈辱。他们一出生就开始享受荣华,从奢入简难,又何必活得像刍狗。
“阿鸢,不要想这么多。”他有些艰难地开口,但又好像说服不了自己。
我想得并不多。
我坚持己见:“我想得并不多。”
这么多年终于拨开云雾见天明了。
萧含川说:“睡吧。”
我答应:“嗯。”
我转头就睡着了,最近的事端太多,费了颇多心神,一沾床困意就席卷而来。
这样的安稳觉还能有几夜,天之骄女做久了,我就不会想要沦为阶下囚,忍受他们那种令人作呕的悲悯的目光,我不是苏献姝。
萧含川后来开春来芳华宫,同我商量:“阿鸢,我想给你换间宫殿,我回去想了想,芳华宫总归不太吉利,你看看福安宫好不好。”
16
芳华宫不吉,芳华宫再不吉,我也住了那么五年,他今日能想起这吉不吉利一事,无非是对我当日的话耿耿于怀。
我当时真的想大笑,又抑制住了。
仿佛隔着那层薄雾,我从来都没有看真切过他。
我有时真不能理解他,纵使我和他可以称得上是青梅竹马,我也猜不出他的心思,他的心思别扭又多疑。
文顺三年,是他赐居我芳华宫,文顺九年,他说芳华宫不吉。
好笑。
“不必皇上操心了,我很喜欢芳华宫的那颗梨树,别处恐怕也找不到长势如此喜人的梨树了。”
从幼时第一次闯入芳华宫起到如今,都有了快二十个年头了,原来我现在都已经二十二岁了。
我的故事从一开始就定了结局。
而我也没想过更改自己的结局,生死到头来好像也不如此可怕了。
17
之前看的那些话本子里,总要写些狗血虐恋,什么至死都不知的爱意,什么相隔几十年都未曾在遇见过,还有什么亡国公主和敌国皇帝。
我看到都要嗤笑一声,到底是哪些人写的,如此的看着就不聪明。
可至死,我都不敢诉说我对他还是有点爱意的。
我明白了原来我也蠢。
告诉他还是不告诉他?我陷入了两难。
告诉他是不是只是徒添烦恼?
会不会他会冷笑一声,冰冷地看我一眼。
说,闻鸢,你自己什么德性你不知道啊?我早就受够你了。我当初对你好,只不过是看在你的家世背景上。
我应该会愣在那,不知所措,那这就会是我毕生最大的羞耻。
不告诉他,对我和他更好,这般他对我下手的时候才能更加干净利落些,不然万一犹豫了,那我又要怎么办。
我会不会成为话本子里的不大聪明的愿意为了杀父仇人做任何事情的女人。
太蠢了,不要。
那些伤痛不会出现在我和他身上。
我从不敢言明我对他是否有过一颗真心。
我刚好我那颗真心,唯一一次如昙花一现般显现出来,是我毒杀了苏献姝那次。
我真的是太嫉妒太嫉妒了。
凭什么他们夜夜笙歌,凭什么苏献姝与他那般恩爱,而我要像一个深闺怨妇一样独守空房。
我想啊想,就是想不明白,于是自诩光明正大的我,也做了一件坏事。
我和他的关系在那时陷入了一个僵局,那夜的那个眼神,我知道他是想告诉我,他知道是我做的。
我像缩头乌龟一样缩在了我的壳里,我不敢跨过去,也不敢后退,我想着就这样吧。
安安心心等死。
只要我与他没有太多深刻的,难以忘怀的回忆,就可以了。
18
来年开春,梨花早早的就开了,我从未见过芳华宫的梨树开过那么多的花,是连梨树都预料到什么了吗,死在繁花盛开的春日倒也算是一件美事。
我没有见过,分别之际是真的带着笑,从心底里笑出来的。
民间人常言喜丧,喜丧喜丧,我却谈不上喜丧,预料到的死期终于在九年之后降临了。
我和他看似平静,甚至还透着丝平和的笑,我却知道这笑不达心底。
有时会想,究竟是不知道明天的未来更让人期待,还是已知结局,数着日子过更让人悲惨。
明显我不知道第一种是什么样子,我父兄就是这个样子吧。
而我在这宫中小心翼翼地担忧着未来,今天死还是明天死,掰着手指头想。
萧含川说:“我给你带了生辰礼,你看看喜不喜欢。”
“喜欢。”我看了一眼,道。
是一只银制的梨花样式的簪子,用金丝楠木制的盒子装着,梨花纹样栩栩如生,不过一眼便知这是哪个大家的作品。
见惯了往年华丽又普遍的生辰礼后,银簪子都格外的令人欣喜。
“我给你带上。”
“好。”
我的头发披散着,犹如知道有这么一个时间一样,他拙笨地帮我挽了一个髻。
他问:“阿鸢,你还记得我送你的第一个生辰礼是什么吗?”
“是只纸鸢,蝴蝶形状的。”我回答。
萧含川像是在诉说委屈一般:“你当时不喜欢它。”
我其实记不起那个纸鸢的具体模样了,也不太喜欢和人聊从前,可想了想,这是最后一次了,我还是不给他留什么缺憾了吧。
我胡诌了解释:“当时年纪小,不懂事。如果是现在,我定会好好将它珍藏起来”
如今,如今他送我一个纸鸢,我定是要带它进我的墓葬的。
忘记当时到底是为什么了,大抵是觉得丑吧,有可能是因为我不会放纸鸢,他还送我,气的。
我都怀疑当时是不是他见到了什么漂亮的小姑娘,觉着人小姑娘喜欢这纸鸢,我就喜欢了。
他轻声对我说:“阿鸢,你殁后,我打算追封你为皇后。”
“好。苏献姝,我要是到了地下给她赔罪,给她做牛做马。”我这样恶毒的人又如何担得起母仪天下,生前不配,死后亦不配,况且死后追封着实是没什么意思。
19
可我又不吭声,心中还是想的。
谁又不想呢?
我的性子真扭曲。
其实每个人都是这么矛盾,只是皇家人心中的矛盾被放大了,他们要纠结的是天下苍生,不只是一人的一生。
“你先走吧,听说喝了鸠酒后会流好多血,你不要看,让默语给我入殓。”那杯鸠酒被我紧紧地握在手里,我手中的汗液浸得我几乎拿不稳那杯酒,心中想着终于结束了。
终于不需要担心受怕地过活,害怕下一日便是获罪,横竖只是一口酒,就过去了。
萧含川应了声好,我望着他渐渐离去的背影,他的身形渐渐变小,我木讷讷地呆坐了一会,死到临头给自己做了几番心理建设,终是鼓起勇气把鸠酒一饮而尽。
说起来我还没尝过死的味道,只是一味地见着别人死,有解脱的、不甘的、麻木的。
今日,沦到我了。
其实他不会害怕我到底是有多少的血,比这恐怖恶心千倍万倍的,他都历经过。
我只是想给他留一个最好的印象,在春日花开时。
我死于文顺九年的春天,梨花的花瓣随着清风洋洋洒洒地落了好些到地上,碧蓝的天空有孩童放的纸鸢,我的发上别着栩栩如生的梨花。
一切都风平浪静,一切都伺机而动。
草蛇灰线,伏脉千里。
萧含川对外宣告,我是生了疾病殁的,并在朝中宣布追封我为温德皇后。
文顺十年夏,闻家被按上了谋逆的罪名,定在秋后问斩。
家族的兴衰只是在帝王的一念之间。
我改变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因为我也在其中。
我不知道我是否要感谢萧含川让我死在了前头,为我保留了一丝体面。
还是遗憾萧含川对我的感情没有这么深,没有像先帝执著着不叫去曲太妃死。
我也很矛盾。
梨花随我进了棺材里,我会成为白骨黄土,而梨花永不凋残。
祸不及死人,萧寒川的一生只余我一位皇后。
你还会记得我们的过从吗?
朦胧的日光,我记得在朱红压抑的城墙下,我和他一块嬉戏打闹,我和他在草长莺飞的地上,他在那里放纸鸢,还有些什么,我连他的脸都看不清了,青梅竹马,不过如此。
我的故事草草的结尾,山雨欲来风满楼,原来大厦倾塌只需要一刻就足够了。
十四年春,芳华宫无缘无故着了场大火,宫室坍塌,那颗宫中最大的梨树也成了枯木。
20
萧含川轻拿着那只褪色的纸鸢,盯了许久,又轻轻的放了下去。
多年前,他送得上的只有这些小玩意,那些倾世珍宝却都被摆到她面前,任她挑选,他是最不起眼的那一个。
登上帝位后,他既害怕她的离去,她活着时,他又不给了她太多,想要借她打压闻家的气焰。
后来,他终于快要可以把一切捧到她的面前,她求死。
她说她不想像曲太妃一样被迫活一生。
这是他能够满足她的一个愿望,简单,不需要一点的权衡利弊,他纠结后还是成全,或许,他们之间本就没有什么可能。
如果他不会成为皇帝,那她也并不可能会进宫。
而皇帝要有的不是情爱,而是权衡利弊的御下之术,他要成就的是一番千秋伟业,而不是在情爱下的傀儡皇帝。
他们的故事随着那颗梨树开始又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