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别离
没有长亭相送
没有清酒对饮
只在某个平常时候
有人到不了
如今
我从省城走了出来,一路走一路看。辗转了一年了,我来到了下一个城,叫温明。已经是仲春时节,男男女女小孩老人都出来游春,或在街市,或在船舫,或在桥上。一副春意盎然的画卷,展开在这天地之间。我穿着薄衫,也不觉得冷,后来当地人告诉我,这里冬暖夏凉,是个生活的好地方。这里的人们都信佛,十步一小庙,百步一大庙,香火鼎盛,我算是来对地方了。我找到大明寺的住持了缘,客居于大明寺中。
大明寺是当地最为著名的寺庙,都说有求必应。一尊金身如来佛坐于大雄宝殿中央,更有十八个金身罗汉护于两旁。规模之大,我静空寺望尘莫及。我被安排住在一间禅房,和大明寺的三个和尚住一起。他们三人年纪比我大,二十五岁左右,他们看我年纪小,但对我还挺照顾。我来这住了三四日,每日跟着寺里的和尚们诵经,练功,我还将师父教给我的玄武拳传给了他们。在大明寺,是我游历以来,最惬意的时候。但我来到这的第七天,温明发生了一件大事。
这天,我照常跟着大愚(和我同禅房的和尚)去寺外的一块地耕种。大明寺有一块闲田,是一位乡绅捐的。我在地里,明显能感觉这天的人比以往多了许多。
我好奇地问大愚:“大愚,今天是什么特殊日子吗?怎么这么多人?”
大愚也锄在那,看着一拨人赶着往寺庙里去,说:“今天好像不是什么大日子,不过平时也会有一群香客远道而来,不稀奇。毕竟大明寺是整个温明最灵验的寺庙。”
我点了点头,毕竟我在山里,本就人烟稀少,没见过也是正常。想到这,由不得暗叹,静空寺的荒凉。
午饭后,了缘方丈喊我们在寺中聚集。我看着他眉毛胡子都是白须的脸,严肃起来真有种满面风霜之感,和前几天对我一脸笑意的样子少了些许和蔼。
了缘方丈站在前面说:“大明寺众弟子注意,这几日,县老爷过来说陵县有瘟疫,让我们各家各户都少出门。附近的乡亲都来祈求佛祖保佑,明日我们便起法会为温明祈福 。明日,广善带两百弟子做三日法会。老衲明日去和李郎中商讨瘟疫解救之法,剩余弟子随时准备制药。”
“是。”所有和尚双手合十,鞠躬领命。
我看向大愚,略带惊奇地说:“了缘大师也会医术啊?”
大愚点点头说:“我们方丈研究过草药,但我听说这次瘟疫特别严重,陵县的李郎中都觉得棘手。”
我好奇地问:“李郎中医术很厉害吗?”
大愚解释道:“李郎中之前是皇宫太医,现在告老还乡,我们都称他李神医。这个李神医跟我们方丈是老朋友了。”
我听完恍然,隔天我跟着大愚和了缘方丈一起去了陵县的一家医馆。和刚来到温明的那天比起来,萧瑟些许。但叫卖声依旧,讨价还价的声音倒是更多一些。菜价涨了,这对于菜贩子来说,又是多挣钱的一天。当然,也不少人不涨价,遇到个别涨价的菜,我便不买,但是大愚却不管菜价,买了很多。
我不理解地说:“不是还有一块田嘛,咱们又不缺吃的?等这真风波过去,这菜价过两天就下去了,不用买这么多。”
大愚却说:“云生,这可不是单为我们寺买的,这叫有备无患!”
我只好点点头,虽然有点杞人忧天,但多买点防备也好。随后我们到了李郎中的医馆,李郎中没在馆内,被县官请去看病了。了缘方丈看医馆病人挺多,决定留下来帮忙。我也想留下来打打下手,也算报答住持的留宿之恩,大愚还得回去做饭,只好一个人抗着菜回去了。
李郎中不在,方丈便找了一块地方坐下来看诊,医馆里的人都很激动了缘大师能够坐诊,虽然李郎中不在,但方丈的医术也是远近闻名的。
了缘大师一个个切脉问诊,接着写药方。有人头痛,有人风寒,有些人外伤……我一边递药,一边看着门口走进走出的人们。如若不在医馆呆半日,怎知此时多少残病人。陆续出现相同症状的人,发热,四肢无力。直到有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子被椅轿抬过来的,只见他面色发黑,非常用力地呼吸,两只眼瞪的很大,用尽全身力气在吸气,好像随时一口气没上来就过去了。
突然有人惊呼:“这是得了瘟疫!我家三婶就是这样被拖走的,怎么跑这来了,快去报县太爷!”
一句话,将整个医馆的人,炸的四处逃窜,只剩下我和小医倌还有方丈。
方丈拿一块布捂住自己的口鼻,蹲着看着半躺在轿子上的人。摸了摸他的脸,接着把脉,思忖良久,然后捏住他的双颊看向他的嘴里。
“方丈,怎么样了?我儿子还有救吗?昨天还好好的,怎么今天就这样了!”大婶说着就和旁边一个姑娘哭了起来。
方丈一脸愁容,说:“老衲看着是热病,为何会如此迅疾,先开些药。”
了缘方丈说着写下一个药方:
生甘草和茯苓各6钱、白术4钱、藿香10钱、紫苏叶3钱、麻黄4钱,神曲2钱、天麻1钱。五碗水温火熬半个时辰,熬成三碗,一天三次,一次一碗。
大婶拿着药方就去抓了两幅药急匆匆又将人抬回去了。
我为方丈的医术感到叹服:“方丈你太厉害了,这么快就有办法了!”
方丈却紧缩着眉头,摇摇头:“死马当活马医了,先开药,看看疗效。”
这时候李郎中回来了,他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喘着气说:“了缘,你来得正好,听说刚才有一个病人来了,是得了瘟疫!”
“瑾光,你怎么看?”方丈问。
李郎中摇摇头说:“现在发现一个,就得抓紧带去陈家那空房处。县太爷已经上报,过几天太医就会来了。”
我反问:“李郎中,您不就是太医吗?这个瘟疫很难治吗?”
李郎中点点头:“了缘,我想,你应该清楚,这不是一般的热症!但热症也是要人命的!”
方丈沉思良久又问:“陈家那些人怎么样了?”
李郎中叹了口气:“三天前开始发现的,现在已经走了五个了!”
方丈一脸悲怆,说:“阿弥陀佛,现在最好的就是减少乡亲们染病,不能让他们再出来了。”
李郎中点点头说:“是,明天县里就要派兵实行禁行令。”
“云生,你先回去吧。老衲留下和李郎中商讨瘟疫之事。”我辞别了方丈和李郎中。
回去已经是黄昏,百姓们早已归家,路上更萧索了,像是突然就荒凉的。春天,陵县只剩下河边的垂柳散发着勃勃生机。我想,我师父要是遇到这事,他能解决吗?我也很快有了答案,就算师父能治,这个陵县也等不了。况且我长这么大,也没见过师父给别人治过病,更别说瘟疫了。
过了一天,除了作法会的和尚,其他人都有活干,架锅煮药的,做饭的,送饭的。药方是方丈和李郎中两人商讨了很久的一个结果,但也只是第一个初步结果。在太医没来之前,百姓们靠着李郎中,靠着神佛庇佑挨过了一天又一天,然而染病的人只见多不见少。其实,大家都能想到最坏的结果,太医来了未必能治好,毕竟李郎中就是太医。很多人都在自我忏悔,祈求神佛的原谅;祈祷派个神下来,救救这苦难的人间。
人总要信点什么,让这条绳索系在身上,不管这条是铁链,是麻绳,是细丝,是看得见的还是看不见的,只要它在身上,就能让人有些安全感。
我也有点担心,会不会哪天也染病了,被拖到郊外(因为陈家的房子已经满了)。可能我这三年出来就回不去了,见不到我师父,见不到仲闻。想到这,我就有点脊背发凉。
我从来没有觉得离死亡这么近,哪怕是任平生的离去,我也没有这种畏惧感。这自然不是刀架在脖子的那种害怕,它是一种漫长而无望的等待。人或许不怕死,人往往最怕绝望。想到任平生,我又静静地反思。我想起他说的那句话:上天觉得自己可以死了,自己就静静地死去。这个时候我才悟出任平生境界之一二,他是多么的自由,连离开都没有牵挂。
我双手合十,让自己静下来。来到佛祖面前,还有其他弟子也在。我心里默念:阿弥陀佛,我佛慈悲。若要弟子归西是注定之事,弟子也无怨言,只是这众生苦难,还望我佛救众生于苦海。念完,我又虔诚的拜了几拜。
半个月过去,传来噩耗,方丈也染上了瘟疫。这消息出来,全城的人们更恐慌了。
“了缘,你歇息几天吧,这病可经不起折腾,别再累坏了。”李郎中看见自己好友病倒了,满是担忧。毕竟年事已高,此症棘手。
方丈安慰李郎中说:“瑾光,佛有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这瘟疫传染性极强,你赶紧让大家加固防护。别担心,虽然我病了,但我能感知到病症,我们可以更深入的了解这个瘟疫。”
接下来的日子,李郎中重点关注方丈身体情况,日夜操劳,询问他的病症。李郎中每每焦急,方丈便宽慰他。
李郎中把药端给方丈喝。
方丈在床板上打坐,呼吸很重:“瑾光,已经三更,快去休息吧,别到时候累坏了身体。”
李郎中沉重地说:“了缘,如果是我病了,我也会这么宽慰你。假如我真的无力回天,你是轻松了。我没了你这个朋友,我得比你多孤独几年呢。”
七日后,方丈身体每况愈下,李郎中又端着药汤过来,焦急说:“了缘,今天加了仙鹤草,仙灵脾和木蝴蝶。”
方丈摇摇头,呼吸更沉重:“瑾光,我昨晚梦见了佛祖,佛说只要我去扫三世的佛塔,陵县就能得救了。我去扫塔也算功德圆满了,大明寺就让广善继承我的衣钵。我圆寂后,无需吊唁,直接放在郊外烧成舍利。等陵县的热病散了,你再带我回大明寺。”
李郎中听完,眼泪从满是沧桑的脸上滑下来,没有说话。
方丈抬头看了一眼李瑾光,说:“瑾光,都尽力了,毋念,毋悲。”
两天后,方丈感觉身体极度虚弱,静卧在床板上。李郎中知道他的好友大限已至,要离开了。老泪纵横地喊着方丈的名字:“了缘……”
“终将再见。”方丈话毕,安详地闭上了眼,圆寂了。
李郎中泣不成声,按照朋友的遗嘱,在郊外火化了。果不其然,烧完后,留下了九颗黄褐色的舍利子。李郎中拿着一块绢布将舍利子包起来,放在一个木匣里。
太医们终于赶过来了,对李郎中的药方表示赞许,继续沿用最新的药方并稍加改良。或许是方丈真的去扫塔,佛祖庇佑了苍生,或许是李郎中和太医们医术高明,终于在某个清晨有人出现了好转。
李郎中欣喜着却哀怨道:“为何不早些啊!”
那一刻,陵县的人们的心开始落下了。但是还是有很多百姓已经死于瘟疫,而且不止陵县,温明还有其他地方都陆续染病,其中有老人,有壮年,有女人,有小孩……这是温明有史以来最严重的灾情。从一个人到一户人家再到一条街,有钱的人家得过且过,有人甚至早早投靠他乡亲戚去避难,没钱的人家靠自己一点地种的粮食过活,或许还会被地主家抢了去。
等全村都恢复以往,已经是半年之后,我也就在这大明寺客居了半年。不幸之幸,我只是这场灾难的见证者。我并没有抓去陈家或郊外,也没有得病甚至因此而死。李郎中将方丈的舍利子送回来时,全寺的人悲恸不已,为方丈做了一场法事了。那天,大明寺被满城的百姓堵得水泄不通,我才更加深刻地体会到方丈的德高望重。
百姓们很感谢太医和李郎中,将李郎中传得神乎其神。也很感谢方丈,将方丈的舍利供在大雄宝殿的后堂。每日以清水蔬果上供,并在旁放一把黄金扫帚,后来人称他为扫塔方丈。
不遇天灾,不信人间有其定数。不劫后重生,不惧世上生死之事。总有些事突然地出现,让人猝不及防地离去,给不出任何理由,无从说起对错,归咎于命罢。
黄泉路上
开遍了花
有个佛陀拿着笤帚
在纷乱的尘世
扫出一条
干净的归途
指引迷路的人
去另一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