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再回故园身是客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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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月六日,是母亲三周年祭日。

三年前,父母在几个月内相继谢世。守孝三年,锥心泣血,思念无边,又能如何?

在老家,只有守七的丧俗,满七七四十九天“圆七”之后,丧仪就算完成了。从此之后,只有清明和冬至的祭扫。

坐在办公室,如坐针毡,心绪难安,神情恍惚。最终,还是忍不住买了些香、烛、祭品,独自开车回了老家。

房子还在,院子还在,只是无人照看了。自己下车开锁进了院门,水泥坪上落满厚厚的枯叶,有风吹过,墙根下窗台上到处都是;水泥地以外,原来父母种菜的土畦上,长满了茂盛的水花生,枯黄的布叶草密密林立,高过人头,遮住了院墙。朱红的大门上,斜斜结着几张蜘蛛网,沾满了虫子和碎草叶。推开门,厅堂里也飘进了不少院里梨树柿子的落叶,挂在墙上的旧年挂历,被风刮落在地,凌乱地摊着。桌子和红木沙发上有一层细细的灰,很明显。只有神桌上父母的遗像,因为是立着的,所以还算干净,两位老人依然是满脸的微笑,和蔼地注视着每一个走进家门的孩子。


抹桌子时,又看见了那部手机,妈妈用过的手机。我下意识地装电池、开机、拨号……

从最初的“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无人接听”到后来的“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是空号”再到今日的无声无息。三年了,我一直无法删除这个号码,仿佛它是母亲的那只手,仿佛我只要紧紧攥着,母亲就还在。

那个周六下午,冬日的阳光金黄金黄,铺满庭院。我从车后备箱里搬出新买的轮椅,准备把母亲推出来晒晒太阳。母亲双腿早无力走路了,我一直不准她坐轮椅,我以为,只要她坚持锻炼,就能恢复。直到弟弟告诉我,母亲真的走不了了,连站都站不稳了,我才急急忙忙买了张轮椅赶回来。走进母亲房间,她和保姆都睡得正香,我便出门上了山,在林子里为楠木修枝。回家吃晚饭时,母亲己经坐在轮椅上,自己能操控掌握这张电动轮椅的进退了,她很满意。第二天,下起了小雨,我离开老家回了城里。四天后,接到弟弟的电话:母亲不行了。我赶到县医院时,母亲已经没了知觉,握住她的手,也不知她是否能感觉到。那一刻,我懊悔滔天:为什么周六那天没有等着她睡醒,在冬日最好的阳光里,推着她出门去村里走走。三年了,每次见到冬日里的暖暖阳光,我都抹不去这缕嵌入骨髓的悔恨,每次看到别人推着或者是搀着老娘走在阳光下,我的心中只有反复涌上来的一句话:我的妈妈不在了,我再也没机会推着她出门晒太阳了。


扫完地,抹完厅堂和大门,我拖了张竹椅坐在门口,点上根香烟,独听院里树上的婉转鸟鸣,“寂寞柴门人不至,空林独与白云期。”

曾经,这是个充满欢乐和热闹的家。过年的时候,散落在天南地北的兄弟姐妹都会放下手头的一切,不管不顾地往这儿赶。记得闹冰灾的那年,佛山和东莞的弟弟妹妹,在路上走了两天两夜还是没赶上年夜饭;南昌的小妹,春节联欢晚会都结束了还堵在高速公路上。但那晚,一家人终究还是等到了团圆。春节后弟妹们回程那天晚上,凌晨四点,我发现老父亲独自一人坐在厅堂看电视,我告诉他,东莞的佛山的南昌的都平安回到了他们的小家,他才起身进了房间。

父母走后的第一个春节,兄弟姐妹们又回到了这个小院,拖家带口,几十号人将这个家又填充得丰满热闹。但这最后的热闹既不完整,也很短暂。大年三十和初一,在老屋吃过晚饭,六七台车便一溜烟到了县城,全部住在了酒店;初二,因各人有各人的亲友要走动,祭拜完父母后,便各奔东西了。

打那以后,房子就冷清了,院子也荒了。

父母就是那道箍,箍断了,桶终究是要散的。


我又上了屋后的山。满山葱绿,凉风习习,两年前那场大旱中枯死的竹子又恢复了生机,楠木树也仿佛一下长高了很多,快齐房顶了。

十几年前,父亲盘下这座小山,在山上栽竹子,我却要栽小叶桢楠,结果是父子俩各栽各的,各管各的。竹子是幸运的,它们死了,还有竹笋从地下冒出来,还能重生。栽竹的人,却再也回不来了。

父亲热衷于管村里的事,修族谱,修祠堂,山上栽树,河岸修堤,什么他都操心,什么他都想办,还时不时地召集一帮人到祠堂,派兵遣将办差事。弄得村干部尴尬不已,村里人也对这个老头非议纷飞,告状的电话都打到我手机上来了。事多招谤,话多惹怨,我屡劝,他不改。那天,跟父亲急眼了,出门上车时吼了他几句,他有些迷惑和惊悸,还有几分为我招了麻烦的愧歉。

这三年,老父亲那两道惊悸和愧歉的目光,像两把刀子,一直插在我心上,拔不出,只有延延绵绵的痛。


二叔闻讯过来了。

“这草哇,别去挖,弄不尽的。”他指着院内蓬蓬勃勃的那片水花生说。三年前,那地方长满翠绿的辣椒、秋葵亦或是黄芽白、胡萝卜,院墙上爬满我最爱吃的白苦瓜、小甜瓜和峨眉豆的藤,还有垂垂累累的果。每次离家回城,后备箱总是被父母塞到满满当当不留一丝空隙。

二叔出院门时问:“等会儿过来吃晚饭吗?”

我心里,突然涌起一阵茫然和苍凉,下意识扭头望了望厨房楼顶耸立的烟囱。

娘若还在,这个时辰那儿应该是炊烟袅袅,院内香气弥漫,熟悉的味道萦绕鼻尖。小时候,母亲也总是在这个时辰站在院门口吆喝 “崽儿,回家吃饭喽!”。

有炊烟升起,有母亲的呼唤,家才有了完整的意义。

眼前,叔叔的这一“吗”,与母亲的“崽儿”已是雷声水响之别,它是征求,是客气,也是礼貌的隔阂,我成客人了! 我慢慢摇了摇头,“赶回去吃,家里还有客人”。以前,经常会在两个叔叔家吃饭,父母还在,村里有家,自己只是出门的游子,那饭就吃得理直气壮。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现在去叔叔家里吃饭,是没得选择,自己算是主人还是客人?

终于理解了一千年前的李煜,为什么能吟出“梦里不知身是客”的千古绝唱。国破家亡之后,那是多么痛彻心扉的领悟。

父亲曾告诉我:家里有房有院,有田有土,有山有塘,你在村里就有了根,什么时候回来这儿都是你的家。

今天才发觉,他错了!这些东西都不是,父母才是子女的根。父母不在了,子女在老家的根就断了。

社会发展到今天,“江村独归处,寂寞养残生”的游子少了,“方抱新离恨,独守故园秋”的孝子也少见了。

那些散落在天南地北的儿女们,最终是活成浪迹天涯雨打浪拍的漂萍。

弯腰深鞠拜别父母,锁好大门和院门,走到车前拉开车门,右腿伸进驾驶室的刹那,我习惯性地回头看了看。

最后一抹夕阳下,山寂静树无声,静悄悄的故园孤零零的屋,紧闭的院门上,寂寞地挂着一把铜锁。再也不见了那一对苍老的身影,再也没有了那两双满是牵挂的眼睛。

“泪眼望故园,孤寂满前程”。此一去,家就成了祖居,再回来,我只是故乡的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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