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书·叙传上》有“今吾子已贯仁谊之羁绊,系名声之韁锁。”这是词语羁绊的最早出处。意思是,现在您已经被礼教礼法和名利声望所束缚了。或许人生路上有各种各样的羁绊,但最大的阻碍莫过于礼教礼法和名利声望了。
在《百喻经》里有一则“见水底金影喻”,这则寓言非常有意思。我将原文摘录下来,完全保留了文言,从中可以领略古人绝妙的智慧。
昔有痴人,往大池所,见水底影,有真金像,谓呼“有金”,即入水中挠泥求觅,疲极不得,还出复坐。须臾水清,又现金色,复更入里,挠泥更求,亦复不得。其父觅子,得来见子,而问子言:“汝何所作,疲困如是?”子白父言:“水底有真金,我时投水,欲挠泥取,疲极不得。”父看水底真金之影,而知此金悉在树上,所以知之,影现水底。其父言曰:“必飞鸟衔金,著于树上。”即随父语,上树求得。
我记得第一次读到这个故事时,心里受到极大的撼动。名利绝不是追逐来的,而是自我价值实现后的孳息,是另一种形式的收获。但我们总是本末倒置,视名利为人生的终极目标,于是拼命追求,就好像一直扰动真实的净水,而失去生命的实相。名利像池塘里的鱼,当我们一再地跃入水中,去追赶的时候,原本澄清的水面渐渐变得浑浊,也模糊了明净的内心,到最后只剩下一身的徒劳,什么也得不到。我们不妨安静地坐在岸边,甩出自我价值的钓线,抛弃急功近利的杂念,像“姜太公钓鱼”一样,等待“愿者上钩”。追逐的名利,如同海市蜃楼,美轮美奂却不会长久;收获的名利,如同坚定的脚印,路途坎坷却不会偏离。
名利本不是阻碍,不知足的心才是羁绊。《道德经》有“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虚名和身命比哪个更亲?身命和财富比哪个更重?过分贪爱必定更大耗费,过分聚藏必定更大消亡。所以知道满足不会受辱,知道适止不会危殆,如此才能得到长久。“知足者常乐”的道理,人人都知道,但能够践行的却少之又少。而如今,我们往往看到了更改年龄以避免退休的人,看到了五六十岁的人还抓紧权利、名位而不肯轻放的人,到最后却落得晚节不保的收场!体面的长者不把静思的智慧留给世界,还跳入水里捞金,这是现代社会里一种令人悲哀的局面。我们总是把名利比作一艘巨轮,却忘记了承载航行的内心,忘记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对待羁绊,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态度。有的人是逃避,有的人是蔑视。学生时代读到唐伯虎的一首诗,到现在还能背诵:“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
唐伯虎以桃花仙人自喻,表达了诗人乐于归隐、淡泊功名、不愿与世俗交接追求闲适的生活态度。桃花又与“逃”同音,更体现出追求自由、珍视个体生命价值的可贵精神。“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呐喊,更是对世人我执未破的悲悯;“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世事无常,羁绊通常是在巨大的落差中产生,唯有保持一颗单纯的心,才不会为羁绊所苦。
对阮籍来说,礼教礼法是一种羁绊,他的态度与唐伯虎截然不同。阮籍虽是“正始之音”的代表,骨子里却没有文人的酸腐气。不仅有“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反”的放荡不羁,更有“阮籍三哭”不拘礼法。他轻视的不是伦理道德,而是礼法的教条主义对人的束缚。关于阮籍,我在网络上找到了一个轶事典故,真实性已不可考,但我宁愿相信这是真的,因为这的确是一件最潇洒的事情。
阮籍家附近有一位天生丽质的女子,才情很出色,可惜红颜薄命,刚刚花季之年就死了。阮籍与这家素不相识,没有任何往来,可他听说这位女子去世了,径直闯到人家丧礼上,哭得伤心欲绝,哭够了,也不打招呼,擦着泪水失魂落魄地走了。一个花季的生命夭折了,是值得痛心的。阮籍是为青春而哭,为美丽而哭,为世间的不公平而哭。当他放声而泣,所有的礼教礼法都显得那么虚伪。只有这单纯率性的哭,才是情感的真实流露。不可避免地,羁绊总是在与世俗观念冲突中产生,唯有保持一颗真纯的心,才不会被羁绊迁动。
羁绊是五味杂陈,我却乐在其中,不是逃避,也不是蔑视。我很喜欢庄子的《齐物论》,他认为万物都是浑然一体的,并且在不断向其对立面转化,因而没有分别。羁绊也好,释然也罢,事物本没有发生变化,唯一改变的是你的心。以清净心看世界,以欢喜心过生活,以平常心生情味,以柔软心除障碍,羁绊也会释然。《齐物论》有“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意思是,与其想用人家的不正确来证明自己所认为的正确,那就不如静下心来认认真真地修身以达到内明为好。同样地,与其想用羁绊的存在来证明自己所处的逆境,那就不如修炼一颗单纯的、没有分别的心为好。
你的心决定了世界的温度,羁绊也逍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