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家对门,住着我小时候的玩伴,他叫小伍。认识没几天,好的象一个人样,谁要从大人哪儿讨到一块糖,咬成两半一起吃,得空就腻在一起。
晌午,我又不请自来,径直跑到他家后院的灶房门囗,小伍从黑幽幽的灶头前蹿出来,嘴上带着油花,冲我乐。一股从未体验过的味道从他嘴里散开,我怔了一下,"吃啥呢? 好香哩!"我把肩膀靠在门框上,没成色的样子,脑袋伸进去,小伍娘看到我有些慌神,转身遮掩一下,面有不悦,那时小,不知察言观色。但我还是看见了,一个蓝白相间的圆形铁盒里放着几条炸过的小鱼,被她藏在身后。当时从沒见过这种吃食。当年,在北方鱼可是个稀罕物,别说鱼塘了,谁家养只鸡也是犯王法了。到了正月里,谁家要买回两条咸带鱼已经是很惹眼的事件啦。把鱼放在铁盒里吃,完全超越我对鱼的想象,可我还是没心没肺地说了谎:"啥好吃的呢!我也吃过。"说完,我死盯着她身后,小伍傻傻地看看她娘,又看看我,那一刻的尴尬 终了被一只飞来的苍蝇化解了!小伍娘顺手拿起蝇拍,上看下瞧,不知怎么地就来到院子里。
我忘不了那个鱼的味道,其实也是因为小伍娘的美丽。冬日,她常常坐在山墙下的太阳地里,拿发簪盘头,从灶头的青瓷罐子里用手指轻轻点点油在梳头的篦子上,低着头一遍遍向下梳,猛地一向后一甩,双手向后归拢,脑后变戏法一样缠一个结,再用一个黑丝网兜系紧,用簪子一别,看到她用手从额头上向后扑搜两下,小伍就知道,头发梳完了,跑上去扑到他娘怀里仰八叉躺着,嘴里还叭哒叭哒吃着零嘴,我也喘着大气,愣愣地看着他娘,皮肤细白,眉中有一个在太阳下才能看见的黑痣,粉唇,嘴巴细长。说起话来慢声细语:"我们小伍啊,过了年要去上学喽!"每到这时,坐在头门囗青石台上的奶奶都会插上一句"你哪只眼窝看见念书有用呀!“说完用手指指头顶上那个木扁上模糊不清"耕读传家“几个字,"念书是好,可要看你娃是不是那块料子,不是天底下所有的娃都适合当秀才,念书也害人哩!人家马街上那些回坊,从小学着卖羊肉泡,辈辈人踏实沃野(方言舒适),安稳的曰子不想过呀!?“。后来,小伍进了县秦腔剧团唱了小生,几年后,戏班散了,又去了深圳开了装修公司,再往后,失去了音讯,愿他安好。
很多年后,故乡的风土人情,旖旎风光,被时间过滤的发黄褪色,能刻在记忆中的都是一张张清晰面孔,或憎恶,或想念,或愧对。我的脑海里就有那个好似已经生锈又被藏着的铁盒里的鱼和那一张古典美人的脸,她是个好女人,那是一盒豆鼓凌鱼的罐头,真正吃到它是十几年以后事了。
其实,我的生活中还碰到过一条鱼和一个女人。
那次,老爸带我去拜访他的老同学,当然,还有另一层关系,他是我的领导,比我高很多级的领导,刚刚步入社会,我的社交好象是从饭桌上开始的 ,成也酒桌,败也酒桌,先不说它。当时有些自卑,惶恐,还有一点为前途莫名的小兴奋,无论什么场合,老爸都用一个布兜兜提着他"礼尚往来"老三样,大栆,小米和鸡蛋,走的匆忙,好象只带了两样,换来的是一桌丰盛的晚宴,还好,这两囗都是他的同班同学,想必也不会太在意。桌上一盘清蒸鱼,深褐色,有斑点。我好奇地问:"这是什么鱼呀?油香滑嫩,挺好吃!”。阿姨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我,立即起身给我的碗里夹了几块,"好吃,就多吃。“我挑眼看了一下女主人,身材匀称,举止优雅,话不多,脸上一直挂着微笑,欢言而归。后来才知道,那是一条石斑鱼,当年是很贵的食材,她没有因为我的无知轻看我,也没有因为自己的慷慨待客枉然不值,又怕贵重的食物给客人带来心里压力而不安,此刻,她的地位,权势,财富都是高高在上,假如,她以俯视的姿态出现,我并不意外,她的微笑,是从心里流淌出来的,她的高贵,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有一次 我给父亲的老友沏了一杯茶,热情真切地递到他面前,不知怎么回事,竟莫名的说了句"这是八百元一斤的茶叶,您尝尝。"不知是为了表达心意过于急切,还是为了显摆,想想都觉得自己浅薄又下作。真正高贵的人,不是让人仇视,是能让穷人心情愉快 ,至少,当时我是这样感觉的。
一个炎热的中午, 我又一次从那位阿姨家门前走过,记忆中那幢三层人字顶灰砖楼不见了,矗立起一幢二几十层的高楼,我漫无目际仰望,寻觅,希望在某个蓝色木窗里看到那个高贵的女人。刺眼的阳光好似要穿透我的身体,身后,拥挤的车流仿佛化成冰冷清纯的溪水,脚下的盲道不停地变软,象河边的泥沙一样陷了下去,突然,在顶层的一个阳台上,我看到了那个女人,依稀白发与梦幻阳光交织在一起,她在云端,我在泥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