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光随着水流浮动着，我的脸庞忽明忽暗。小比目鱼从我的发间穿过，吐出了泡泡。我抬起手，想要抓住什么。我不记得了。
“扑通”，长长的锚链落了水，如海蛇般扭动着。船锚砸碎了我的镜子。
我害怕极了，用尽全力，向海的深处游去。
直到锚链消失在视野里，我才松了口气。我望向四周。微光湮灭在深海的死寂中，将暗流卷入黑暗的漩涡。那漩涡的边缘，枕着好长一根鱼骨，上头爬满了吃骨虫。阿姊说，这就是我们的归宿。我看见那虫子从骨缝钻出来，在骨头表面蠕动着。我的汗毛都竖起来了。我转身，头也不回地逃离这个地方。我才不要这样的归宿。
我游了许久。直到太阳从海里升起来，我看见珊瑚从里的小鱼。鱼群亲吻我的脸颊，簇拥着，躲进我嘴角的酒窝里。阳光沉入海底，化作掌心的片羽。我合上手，手背铺满星芒。船只从我的上方经过，船帆的倒影落在我的身旁。人类的声音穿过波流，如同海水那般的清澈。我好想一睹那人的面容。我悄悄地浮出水面。我看见一个背影。海风吹起他的鬓发，迎着光，好像蒙上一层水雾。我想要看清他的面容。迷蒙中，那背影离我而去。我有些着急。我沉入水中，想要追上他的背影。我用尽了力气，绕过船身。我抬起头，目光所及——眉眼之间，似曾相识，他的身影落入水中。我仿佛听见海鸥的声音。
……
记忆中有明灭的光，闪烁着，在浓雾中散开。
那是一个朦胧的清晨，风带着淡淡的腥味。阳光从我的指尖穿过，暖暖的。海鸥飞过我的头顶，船从远方漂来。船头的灯笼摇晃着，一闪一闪，好像夜晚的星星。天上的星星总是遥不可及，每当我伸出手，想要抓住这转瞬的光芒，然而能够留下的，只有虚幻的倒影。我从没有这么近地看过星星。我向着光游去，海浪从我的耳旁掠过。光越来越近，似乎触手可及。我缓缓地浮出水面，好像春日的雨雾，光是那么的轻柔。我闭上了双眼。仿佛与大海融为一体，我的身体追随着光。突然间，那光跃入水中，失去踪迹。我懊恼地睁开双眼，船上的人类惊得叫出了声。我一怔，赶忙躲到船底，屏住呼吸。许久，海面恢复了以往的平静，我看见结伴的海鸥在空中盘旋。我悄悄地伸出头，船上的人笑出了声。循着声音，我看见一双温柔澄澈的眼睛。
我又躲回水里了。
……
光灭了，雾散了。
……
岁月褪去他年少时的稚气，却格外善待他澄澈的双眼。
那是我魂牵梦萦的一双眼啊。
我悄悄退回船尾。我好想知道他在说什么，笑什么。他笑得那样深，声音是那样好听。我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直到夕阳坠入海中，他远去的背影，渐渐的，变成了岸上的一点，最后消失在晚潮中。
好多个黄昏和清晨，我都会浮出水面，向海岸那边游去，寻找梦中的月亮船，我会悄悄跟在后面，听一个人的谈笑风生。有时听的入迷，我也会忘了掩藏。他感觉到身后的目光，回过头，却只能看见我仓皇离去时留下的水花。他疑惑的神情，总是惹得我发笑。
这样有趣的事可不是每天都能碰着。
纷乱的雨点在风中旋转，坠落，海面上没有一艘船。我托着腮，呆坐着。鱼儿仍像往常那般，热情地亲吻我的脸颊，然而我却怎么都提不起精神了。
阿姊好像也遇到了烦心事，眉头皱着。我轻轻地抱着她。阿姊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温柔地摸了我的头。
好在，天很快就晴了，我又能见到他了。
我迫不及待地浮出水面。我看见许许多多的船，船上有许许多多的人，我听见许许多多的声音，却独独没有他。我眼里的欣喜一点一点地黯淡，在暮色的逼近中，失去了音讯。我望着海的那边，岸上有许多的房子。我还不知道他的家在哪呢。
船上的人吆喝着，我看见几个壮汉拥上来，有些吃力地接过什么。岸上的人家点了灯，我揉揉眼睛，想要看清他们手中的东西，却听见重物落水的声音。海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却是意外的腥甜。猎人手中的利刃撕扯着战利品，眼前的大海便如同他们的砧板。鱼叉狠狠地刺入泥沙，惊愕间，我看见一双绝望的眼睛。我听见了内心的哀鸣。
远处传来了号角声，血水浸没了我的身体，仿佛我也是这板上之物，待人宰割。远处的那双眼睛，温柔地催促着我离去。猎人拔出了心爱的长剑，我听见她最后的哀嚎——
跑，快跑!
我拼了命地跑，直到星星沉入水底，直到，鱼儿睡着了。
……
我睡了许久，直到阳光落在我的眼睛上。我从未觉得阳光如此的刺眼。我在水中漂浮着，鱼群从我身旁绕过。这是一个陌生的地方，陌生得让我喘不过气。我静静地浮出水面，鸥鸟在空中盘旋。船帆越过了地平线，悄悄的，向海的中心靠近。蓄谋已久的猎人，将箭矢对准了大海深处。
我仿佛做了一个梦。梦见阿姊温柔地看着我，梦见那双澄澈的眼睛。我又听见了他的声音。
梦中的月亮船，不知何时来到我的身边。
我慢慢地沉入水中，光明的太阳离我而去。船上的人慌了手脚，我仿佛看见猎人澄澈双眼中一闪而过的歉疚。不过这都不重要了。
我看见漩涡的边缘飞着无数透明的、美丽的生物。我伸出手，抓住了它们，和它们一起，安静地向漩涡走去。
……
在海的远处，水是那么蓝，像最美丽的矢车菊花瓣，同时又是那么清，像最明亮的玻璃。
我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一切如旧，只是再不能见到阳光了。
海面上下起了雨，我看见一艘船，静静地从远方漂来。
这是我死去的第十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