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隔壁的李婶找上门来的时候,燕子正坐在床上纳鞋底。
李婶一进门就咋咋呼呼,拉着燕子就要往外走。
“你家老马在外鬼混你也不管管,还有闲心做这活计!”
“咋了嘞这是?”
李婶显然是在气头上,也没回话,径自拉着燕子进了城东街的长相思面馆。
话说这面馆原来的名字不叫长相思面馆,而是叫刘家面馆。面馆原来的掌柜也不是寡妇,而是寡妇的男人,姓刘。这寡妇原本也不是寡妇,两年前,丈夫被毒蛇咬死了,她也就成了寡妇。
刘寡妇不是本地人,说话总操着一口浓浓的地方口音,谁也分辨不出她打哪儿来。
这面馆原本没什么人,自两年前刘寡妇改名以后,面馆的生意渐渐好了起来。
燕子对面食向来挑剔的很,除了阿娘做的面,旁人做的面一概不吃。面馆也开了好几年了,但燕子从来没去过,如今还是头一遭。
燕子刚掀开布帘,踏进面馆,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副景象。
老马趴在桌上,面朝着寡妇,满脸通红,桌上摆满了小酒杯,紧握着寡妇的手,嘴里不知在呢喃些什么。
光天化日之下,一个有妇之夫与一个寡妇,做出此等亲昵举动,实在有伤风化。
然而面对两人的闯入,桌上的人儿一点反应也没有,寡妇也还是保持着那个妖媚的姿势,面无表情看着来人。
燕子这时哪里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她只觉着心口有股无名火在熊熊燃烧,本想直接走,却又担心留马才一个人在面馆会再与寡妇发生点什么更不堪的事情。
她进去摇了摇老马的身子,“喂,醒醒,回家。”
马才像是醉极了,毫无反应。
最后还是李婶帮着燕子扶了老马回家。
那晚,燕子坐在床前,看着熟睡的马才,望着天上皎洁的月光,思绪随着晚风飘了很远很远。
02
那是百姓最苦的一年。
国内硝烟弥漫,四处饥荒。即使是挖草根、剥树皮充饥——想尽各种办法生存,却仍旧敌不过命运。
也是那年,燕子被两袋谷子换到了马家做媳妇。
出嫁前夕,燕子的阿爹坐在堂屋,叹气道:“这年头家家户户都缺粮,咱家四张嘴,养不起咧。”
燕子听着这话,只觉得心上更沉重了。
许久没揭锅的家,在燕子出嫁前夕吃了近半年以来的第一顿米汤。那米,还是用她的亲事换来的。
米香飘进屋子里,别提多诱人。阿娘用一缺了小口的青瓷碗装了一碗米汤递给燕子。
“燕子啊,马家送米来时差人说,明儿个就来接你,翻了老黄历,明儿个是好日子嘞。”
燕子接过瓷碗,一小口一小口喝着,并不说话。说是米汤,却只见白汤汁,不见米饭。可燕子知道,这已是十分珍稀的食物了。
这年头,用女儿去换取粮食保一家人的生计,是常有的事儿。
阿爹阿娘皆叹着气,似是惋惜。若非家里缺粮,他们也不会答应马家换亲。可如今四处饥荒,嫁给一个瘸子,也总比跟着挨饿强。
这是燕子的命数,她认。
那晚,燕子躺在床上,透过窗户望向天上的星子,心里头念着要嫁的人,第一次失了眠。她的心,跟着那晚风啊,飞到了马家庄,飞到了马才身上。
燕子还记得,那时的自己颇为羞涩。她低着头,扯着衣角,坐在床头,内心忐忑不已。
等了好半响,头上的蒙帕才被一双厚实的手揭去。燕子抬头,对上一张方正黝黑的脸庞,一双深邃清澈的眸子,脸上没有一点神情,看起来颇为严肃,明明是一个庄稼人,浑身却散发着军人气质。
看着这张脸庞,燕子突然想到自己的那点心事,脸上骤然升起两朵红云,她于是赶忙又低下头去。
“我不吃人。”
燕子的脸更红了,半响才嘀咕了一句,“你也吃不掉我啊。”
头顶突然传来一阵笑声,燕子心想,原来方才的不苟言笑都是装的呀。这样想着,心上的某处似乎变得更为柔软了。
那晚就寝时,马才抱着燕子柔软的身体,结结巴巴了好久,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我....终于...娶...娶到你了。”
燕子望着这个傻气的男人,内心像沾了蜜一样甜。
03
有一阵子,燕子真心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那是她怀孕那会儿。
自怀孕后,燕子整个人就毫无精神,极为嗜睡。体重也直线上升,睡觉翻身都不好动作。
而马才呢,每天任劳任怨地伺候着燕子,伺候她穿衣吃饭,给她端屎倒尿,一句嫌弃的话都不曾有。
孩子出生的那个响午,马才激动得掉下泪来。
抱着孩子傻兮兮地又哭又笑,“这是我的娃,像我像我。”
刚出生的婴儿,巴掌大的脸蛋儿,皱巴巴的,哪能看出什么来?只唯独那一双好眉眼,真真像极了燕子。
燕子躺在床上,看着这情景,由衷地感到幸福。
而后,马才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来似的,一拍脑袋,将孩子往燕子怀里一放,急急地跑了出去。跑步一瘸一瘸的样子,让燕子看着有点心疼。
不多久,只见马才端着一碗鸡蛋羹,小心翼翼地走过来。
“阿娘买了土鸡蛋做了点蛋羹,我闻着可香嘞。”
刚刚生产的人不宜吃太油腻的东西,鸡蛋羹是最好的了。燕子不曾想,马才一个大男人也这样细心。那个时候,她真觉得自己这辈子可能都离不开这个叫马才的男人了。
马才坐在床前的矮凳上,将鸡蛋羹一勺一勺喂给燕子。
“咱娃就叫铁军吧,咋样,希望他日后像铁和军人一样硬朗。”
“你是娃他爹,你说叫啥就叫啥。”
马才亲一口铁军褶皱的脸蛋,又亲了一口燕子。感觉整个人幸福得快要傻掉了。
这个时候,燕子又想起了同一时期的某件事情来。
她依稀记得,那年的庄稼收成很不好,产量比往年低了几倍。
因着燕子怀孕,马才也一直贴身照顾,没顾上去打理那几块地。眼愁着就是春耕了。
燕子身子骨向来蛮好,在床上躺了几天,就恢复了力气。见着马才忙活,就想去帮忙。燕子瞒了马才,找了几块旧布做了个背带,拿了把锄头,就背着铁军下了地。
正在地里忙活着的马才,一见燕子,急忙丢了锄头,朝着燕子跑过去。
“这大日头的,你咋跑来了。”
马才黝黑的脸庞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燕子拿过他肩头的帕子给他抹了把脸。心疼地说道:“这不,怕你忙不过来。”
马才气得跺了跺脚,“你瞎操心这干啥,总归不会让你娘俩饿着,你这才生完孩子,得坐一个月月子呢!”
顾不上地里的农活,马才又急急地送了燕子回去,看她在床上躺好这才出门。去隔村的老葛家买了只浑身花白的乌鸡。又去了西村头老梁药铺买了几两黄芪和枸杞。
等马才炖好乌鸡汤端到燕子面前的时候,燕子都被吓了一跳。
“家里今年收成不好,你还那么破费去买这些个东西。”
马才也不恼,捧着汤吹凉了喂给她喝,“这不你坐月子,需要补身体。”
汤汁入口,那股淡淡的清甜味,使燕子突然大受感动。
“我哪有那么娇贵,别个喝鸡汤,我吃蛋羹就足够了。”
“我媳妇,不能委屈了。”
那个时候,燕子想,自己上辈子大概是个救世主吧,这辈子上帝才让自己嫁给这世界上最好的那个男人。
这念头在接下来的十多年中,都未曾改变。可现在,燕子却觉得,那个世界上最好的男人已经变了,又或,那个男人本来就没这么好。
马才这阵常常出门,一出去就是几个小时。燕子只当马才同人去耍了,也从不曾疑心。可如今想来,也许马才早就与寡妇暗生情愫,自己却傻傻不知。
一直以来,燕子都觉得自己很聪明。可现在,她觉着自己很傻,真真是傻极了。
清晨的第一屡阳光透过窗户照射在燕子身上的时候,她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替床上的马才掖了掖被角,又做了一碗陈醋红糖姜汤放在床头。然后蹑手蹑脚开了门,走了出去。
凉风吹在燕子的脸上,生疼生疼,疼得她想掉泪。她仿佛游魂一般沿着河岸心不在焉地走着,没有目标亦没有方向。
04
马才醒来的时候,已近响午。马才只觉着自己的头都不是自己的,像是中了铅一般,很沉很沉,很晕很晕。
床头放着一碗汤,却不见燕子人影。他唤了几声,但无人应他。
自己昨晚莫不是做错什么事情了?马才坐在床上发愣好久,才想到这一层。继而起身,满屋子找寻燕子,但一无所获。
马才这才发觉事情的严重性,忙出门去找燕子。在河街,恰巧遇见了住隔壁的李婶,他拉住李婶就问。
“李婶,你今日见着燕子没?我找不见她。”
李婶啐了一口,看都不看他,径自走了。马才见状追了上去。
“李婶,这是咋了?”
李婶恨恨地说,“你自己干出的那点令人戳脊梁骨的事儿,你还有脸问?”
马才丈二摸不着头脑,“我?没干啥事儿哇。”
“你昨儿个,和那寡妇做的事儿,我们可都看的清清楚楚。”
说完,李婶就走了。马才想着李婶说的话,越想越觉着不对劲。
寡妇?戳脊梁骨的事儿?
不知想到什么,他突然大骇。像疯了一样,到处找燕子。
他这双腿今天一天走的路比往常一个星期还多。左腿又开始隐隐发疼了,但他无暇顾及。
但无论他走到哪,也无论他怎么喊,都没有人回他。他全神贯注寻找着燕子的身影,丝毫没注意到自己走到了正在搭建的一座房子附近。
一块红砖头从空中掉了下来。正在砌房子的人,并没能发觉。
正当他绝望之时,他听到那个令他魂牵梦萦的声音。
“傻子,快闪开啊。”
他正楞时,身上传来一阵强烈的触感,他被一双强有力的手拉着跑了好几步。
是燕子。
马才喜出望外,抱着燕子不肯撒手,却被燕子用力推开了。
“走路记得看路!”
燕子见马才没事,拔腿就要走。马才不知缘由,追着燕子问,燕子却没有回答的意思。燕子步伐很快,马才腿伤发作,走不快,很快就看不见燕子的身影了。
05
其实,燕子根本就没走远。只要马才继续走,他就能追上燕子。
燕子在拐角处停了下来,等着追上来的马才。可她张望了好久,等了好久,都不见那个身影出现。
其实她根本就没想离家出走,或者说,再不回去。她早晨出门也不过是躲在家附近,待马才出来找她,她便一直悄悄地跟在他的身后,奈何马才一直没发觉。
她只是想不那么快让马才找到,这样马才以后便不敢这样了。
没成想,马才见着了自己,却根本没追上来。燕子只感觉肚子里窝了一大堆火,迫不及待要爆发出来。
燕子的思绪全在马才身上,没留意路,一不留神就走到了面馆门口。
正巧,被正在揉面团的刘寡妇见着。
刘寡妇哪里还顾得上手中的面团,手上的面粉都来不及擦,冲出来拉住燕子,不让她走。
“你家男人喝酒没付钱嘞。你得付了!”
燕子本就被马才气得够呛,这寡妇还拦住她要钱,她更是一肚子火。
“谁喝的酒,你找谁要去。”
没成想这寡妇却不放人。燕子一把甩开寡妇的手,“你们干出那等子事情,你竟还问我要酒钱?”
寡妇也不甘示弱,“你家男人自己拉着我的手不放,咋怪我头上来了?反正,不管怎么样,这钱你必须得给。”
燕子被缠得没法,上下一摸口袋,才发觉自己走的太急,压根没带钱出来。
“多少。我回去拿给你。”
“两分钱。”
燕子默默记下价格,心上气闷,这都是些什么事儿啊!现在的她真是一个头两个大。本不想那么快回家的,被寡妇整这么一出,不回也得回了。
燕子还没到家呢,便远远地看见那个蜷缩在家门口的身影。
除了马才,不会是别人。
马才听到脚步声抬起头一看,是燕子。赶忙站起来,眼中有着难以掩饰的喜悦。他站在门前,竟有些不知所措,一时间,说话都不利索起来。
“你....回来了!”
燕子没回答。径自开门进屋,马才也跟在后面进了屋。燕子不开口,他也不敢说话。
燕子从衣柜最底层的抽屉拿出一个生了锈的铁盒,从中掏了两分钱出来递给马才。
“自己喝酒的账,自个儿付去。”
马才也不接,紧紧抱住燕子不放。
“你别走。”
燕子心上某个角落,似乎因着这个动作变得柔软了些。
“这是我家,我走哪儿去?”
马才吃了一记定心丸,这才放开燕子,接过钱,准备出门。在路上还频频回头,生怕一不留神燕子就不见了。
燕子一个人站在屋子里,看着熟悉的陈设,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06
次日一早,燕子醒来的时候,发现床头放着了一碗茴香面。
香味与热气刺激着燕子的味蕾,令她食欲大增。
燕子尝了一口,险些掉下泪来。是很久违的熟悉的味道,与阿娘做的面一模一样。一瞬间,燕子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那面是阿娘做的,可这念头刚一出现,她又笑了。
她刚嫁过来那年,阿娘就去世了。从那时算起,已有数十年的光景。
燕子小时候,最馋的就是阿娘做的茴香面。阿娘哪天要是做茴香面,燕子能高兴一整天。
可后来,饥荒来袭,别提茴香面了,家里连馍馍都吃不上。
燕子出嫁当天,也不知阿娘从哪儿要来了面粉,给燕子做了最后一碗茴香面,还是那熟悉的味道。可燕子因着出嫁的事情,兴致缺缺,只尝了几口而已。
那个时候,她以为来日方长。却不想,阿娘会那样快离开。那时距她出嫁,也不过三个月而已。她多希望自己能拥有一台时光机,带她穿越重重光阴,再次回到那天,可是没有,她这辈子都吃不到阿娘的茴香面了。
过去的许多回忆,蜂拥一般涌入燕子的脑海。她整个人像是沉浸在一种极悲的情绪中,许许多多的透明液体自她眼中滴落,与汤汁融合。溅起的水花迷了她的眼。
这个时候本不应有人打扰。可同村的老梁却偏偏在这个时候找上门来。
“你家老马出事了!出大事儿了!”
“这又咋了嘞?”
一听这话,燕子赶忙放下碗跑了出去。见到马才的时候,他正靠着墙,坐在拆了一半的锅炉旁。整个人好像承受着莫大的痛苦一般,脸上的表情都是扭曲的。
“这是咋滴了?”
马才见着是燕子来,这才睁开眼睛,苦笑了一声,“我这左腿恐怕也废了。”
马才本是准备去地里干活,却被同村的几个人叫着搭把手一起拆锅炉。本来还好好的,可谁知跑上去拆的那个人一个打滑,上方的砖头全掉了下来,马才躲闪不及,被砸到了。
马才蜷在地上,整条腿都动弹不得。
这消息对于燕子无疑是晴天霹雳,可燕子却只得装作没事一样,生生地将即将夺眶的眼泪逼了回去。
“没事瞎说什么,走,我们回家。”
燕子在其他几个人的帮助下,一同扶着马才去了镇上的诊所。去的时候,燕子心里还抱着一丝希望,可从诊所出来的时候,她整颗心都是冰凉冰凉的。哪怕再大的日头也盖不住她周遭的寒冷。
马才原本伤的是左腿,这次连右腿也折了。
马才的双腿是真的废了。
在这个时候,马才与寡妇的那点事儿突然变得无足轻重起来。
燕子服侍着马才躺下,身子挨着他睡下。马才抱着燕子,像是要把她揉进骨子里。
“这下好了,你以后再也不能离开我了。”
马才明明是笑着说出这话,燕子听来,却觉着有点苦涩。
“也好,你以后就不能乱跑了,和那劳什子寡妇勾搭了。”
“冤枉极了。我不知那寡妇端来的是酒,一杯酒下肚,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听那寡妇说,是那欠抽的左手碰了她,若不然让这左手也折了吧。”
燕子呸了一声,手指放在马才嘴角边上,不让他继续说下去。
马才不能喝酒,燕子怎会不知。两人新婚那晚,只是喝个交杯酒,他都醉的七荤八素。酒后荒诞的言行,她又何须再计较呢。马才已然如此,再提及此事,不过是为两人的生活徒增烦恼而已。
“我瞧这左手生的好看,于心不忍,就暂且留着吧。如若有下次,就直接砍了。”
说完,两个人都笑了。仿佛这是一件极好的事情一般。可两个人内心所想是否真如表面所说呢?无从得知。
这一时燕子突然记起早上的那碗茴香面来。转过头来问马才,“那茴香面的味儿真真好极了,味道同阿娘做的一模一样。”
“那便好,也不枉我往面馆跑那么多遭。”
“原来你是去面馆偷师的呀?”
“瞧这话说的,我那是正经的拜师学艺,给那寡妇打了好几天下手才同意的嘞。”
某些片段很自然的浮现在燕子眼前。那是一个傍晚,她与马才刚从田里忙活完,准备回家。路过面馆时,她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那个时候,她想到了自己未出嫁前的日子。想到了阿娘做的茴香面。
于是,那句话情不自禁脱口而出:“要是能再吃上一回阿娘做的茴香面,该有多好。”
燕子怎么也没想到,马才往面馆跑的勤,会是这层原因。
燕子感觉身上有一股热流淌过,她情不自禁地将马才抱得更紧了些。
那晚,燕子睡的很好。半梦半醒之间,她触及枕头,却感觉一片湿润,她以为是自己做梦,只习惯性环住身旁的躯体,继而又陷入了更深沉的睡眠。
月光下,两人的身子紧紧相拥。一夜好眠。
07
谁人都道,马才的左腿会瘸,是因着到处疯跑,不顾家业,上天给他的那点惩罚。
可无人知晓,马才的左腿会伤,与燕子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谁人都说,马家仗势欺人,用两袋谷子就换一黄花大闺女做自己瘸腿儿子的媳妇。
却无人得知,两人早就情投意合。
早在换亲之前,马才就见过燕子。
那是在他们换亲前一年的秋天。正逢立秋。赶秋当天,所有人都涌上秋场。在去秋场的路上,马才看见了燕子。
燕子一行人就跟在他的后头,距离很近,马才只要退后一步,便能与燕子并肩而行。燕子左手扶着一个银发的老人,身穿青色对襟上衣,下着过膝藏青百褶裙,白净的脸蛋被日头晒得通红,细弯细弯的长眉下,一双水灵灵的眸子在四周望来望去,有灵气的很。
马才见着燕子,有些愣了,燕子也一时不察撞到了马才身上。
燕子抬头看了马才一眼,又忙低下头,快速从马才身边走过。
镇子本就小,马才稍一打听,便晓得了燕子的身份。这是马才与燕子的第一次见面,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这个女子会成为他的妻。
马才第二次见到燕子,是在一次狩猎活动。
那天马才约了同村的几个人一起去山上狩猎,想着打一些野味回家。不想,会在山头碰见燕子。
彼时的燕子着一身藏青色衣物,背着一个篓子,正寻着什么东西。鬼使神差般的,马才朝着燕子走了过去,跟在她的身后。
燕子一直没有觉察。等到要转身回去,才发现身后跟了人,一时惊吓,眼看就要摔了。马才忙着去扶燕子,也没注意脚下的石头,两人双双摔了下去。
燕子倒是无事,有马才垫着她没受什么伤。而马才却因着摔下来的时候,左腿磕在了大石头上,一时痛极,走不动路。燕子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见篓子都磕烂了,气不打一处来。可又见马才躺在地上走不动路,她也不好意思先走,只好气鼓鼓问他。
“你有事没?”
“无事,就是腿磕着了,姑娘你回去就是,不必管我。”
燕子与马才本就不相识,也因着心上惦记着给阿娘熬药,听闻马才无事,便走了。只是因为担忧马才,还是回头看了几眼。
那几个一同狩猎的村民,找到马才的时候,见他背靠石头坐在地上动弹不得,便将他送了回去。
马才的左腿就是这样落下了病根。用了许多的药,始终无法复原。
马才想着,自己因燕子摔折了腿,这笔帐该算在燕子身上才是。他左思右想,男未婚女未嫁,用婚姻将她禁锢在他身旁一辈子才最好。
恰逢饥荒,也因着家里人一直逼着自己相看,马才便说出了燕子的名讳。
“娘,我见着河对面土桥村老陈家的女儿不错。”
马才爹娘正为马才婚事发愁嘞,见着儿子有欢喜的女儿家,甭提多喜悦了。立马就差人去说了亲。
换亲这事儿就是这样来的。
08
马才的腿一直都没能好起来。
燕子寻了村子里的木匠,给马才做了个轮椅。逢着天气好的时候,就采些桂花,泡壶花茶,推着马才出去转转。
碰上村子里的人,便停下来唠几句。
“老马,最近咋样?”
“还是老样子嘞。”
“有啥事帮忙尽管开口。”
“好嘞,好嘞。”
大家都习惯挂着句良善的话在嘴边,但大家伙儿也都心知肚明,不过就是一句客套话。背地里,谁人不议论两句?
燕子与马才也并非不知,只是各人有各人的生活,不想平添事端。
微风拂面,阳光正好。洒在马良与燕子身上,一派岁月静好的模样。
正走着,燕子手上突然感觉一阵温暖。手被另一只手紧紧覆盖着。
“今儿个回去,再做茴香面给你吃。”
燕子想起旧时的某些事情,笑着应承。
在别人眼中,燕子这一生都是可怜的。
年少时,因着两袋谷子被家里人嫁给了瘸子。如今,还得照顾瘫痪的男人。
可燕子心里,却觉着这日子真真是幸福得似天堂。
谁人都认为,燕子是被迫无奈下嫁马才。殊不知,早在换亲之前,燕子就已经对马才芳心暗许了。只是回家的时候多看了马才几眼,马才便在燕子心上扎了根。
那日,马家差人来说换亲的事儿,燕子就躲在自家的帘子后。马家的人走后,燕子掀开帘子走向堂屋。看着阿爹阿娘喜忧参半的脸庞,燕子毅然地说出了那句话。
“爹,娘,我嫁。”
燕子觉着,那个因为扶她反而让自己摔了却还对她笑称没事的男人,着实有点傻。哪怕他的腿伤与她有一点干系,她都理应照顾他的。
腿瘸又算得了什么大事,大不了她管着一辈子呗。那时略带冲动的想法,不想如今一语成谶。
燕子回过神来的时候,马才拧开了瓶盖,将水瓶递给她。
“这茶清香着嘞。”
燕子接过,凑近闻了闻,喝了一口,看着马才抬头望着她的样子,脸上满是满足的表情,燕子突然笑了。
她觉着,自己真真是爱极了眼前的这个男人。